身體傳 第4章 身體的自覺性像道路一樣敞開著 (4)
    然後你把那座積木房子摧毀,把一次遊戲徹底結束。朝著積木房之外的世界你再次讓你的影子移動出去,站在街道上往上望去,你看見了比一座積木房子大幾千倍的大廈,它們矗立在空間中,與雲彩正在接吻的姿態,這種傲慢的姿態使你顯得那麼小,你站在大廈下面就如一隻移動而來的螞蟻,從那個時刻開始,你的身體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在往上長,因為你的心靈渴望你像那些塑像一樣因不朽而長久地被人們看見。儘管如此,你仍然在搭積木房子,一次又一次,看著一幢積木房子出現在眼前,然後就把它摧毀,當你覺得那堆積木已經不能夠給你帶來快感時,你唯一的憤怒就是把那堆積木玩具徹底拋棄。

    就這樣,你的身體開始在成長之中面對著一幢正在建設之中的建築,你被那些叮叮噹噹的腳手架吸引著,你的遊戲快樂開始附在那些腳手架上,在一個黃昏,當工人們已經停止了了施工,你和一群孩子開始試圖攀援腳手架,但在攀援的過程之中,你們感到了身體還無法佔據那些顯赫危險的位置,於是,你們紛紛離開了腳手架。

    對一座房屋的濃烈興趣使一個人的身體產生了可以進入的世界:「在意識最高的高台上,道德才有機會望過它本身的界限,從桅桿上,從往昔和它城堡的塔樓之上。而儘管透過霧障看不見什麼,多少會有一種極樂之感,即一個人正在眺望著正確的方向」。(納博科夫語)。

    對一個成長中的身體來說,在那一過程,你已經滋生了一種野心,同世界上所有人的野心一樣,一個人想佔據一座房屋,是想沉迷於內心世界的一場風暴。所有的內心風暴在房間裡產生表現為秘密的辯論,在宮殿中產生則表現出與肉體融為一體的戰爭。因而,人的身體從兒童時代就想佔據有風暴的房屋,事實上,人出生在世界各地的另一房屋之中,人的最初的那聲啼哭已經在揭示人生活在屋宇之間的鬥爭,它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戰役。

    朝著黎明和黃昏而移動

    黎明,你醒來了。醒來是準備出發的時刻,就像一個各就各位的賽跑者——準備著賽跑。穿上鞋子,繫上鞋帶——因為穿上鞋子永遠意味著身體將被腳支撐著,帶到它應該去的地方。朝著黎明的窗外,你看了一眼樹枝上鳥的巢,它們已經由模糊而變清晰,有一隻鳥趁機在模糊而清晰的過程之中飛出了巢;你還看了一眼窗下的人行道,那個滿臉皺紋的鄰居是一個老人,他正在人行道上打太極拳,一切事物和人都表明黎明已經從夢境中把你的身體喚醒,讓你的鞋帶閃爍著,時刻想出門的姿態使你稚氣的臉看上去那樣亢奮,現在,步出了門檻,朝著黎明而移動身體,首先移動的是腳。

    腳永遠在為你的身體承擔著礫石、沙灘、交叉小徑、鋼筋水泥大橋、旋轉180度的彎道以及被陽光、雨雪所覆蓋的灼熱及冰冷。腳正在按照你身體的意志所移動,假期已經到了,這是你從學校溜到沒有圍牆的世界的最好時刻,你經過了一座池塘,一個垂釣者戴著草帽,幾乎看不到是男是女,當然也就看不到臉,一個垂釣者在黎明已經把自己的誘餌放在水塘中,你在垂釣者身後站了一分鐘,在這一分鐘裡,垂釣者甚至也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從他的肩的輕微顫抖你知道了誘餌已經產生了魔力……魔力是人的身體創造的最好意境,你離開了垂釣者,這不是你置身的世界,你的世界是跑得快起來,你不能是一個垂釣者,可以坐在池塘邊守候著有誘餌的垂桿……你必須盡快地跑起來,直到徹底跑累的時候才能躺下去……

    哪一種方式才有可能讓你充分的調動身體的活力讓你的腳產生激情跑起來呢?只有遊戲才可能讓身體產生魔力,一個關於遊戲的魔法與另一個孩子的身體相撞擊,你用肩膀碰了碰那個男孩說:「看看我們誰跑得更快,誰第一個登上那座前面的山岡,我就請你去喝果汁……」你的手摸到了口袋裡的幾張零用錢,如果你失敗了,你就請那個男孩支喝果汁。跑,因為有勝負便刺激了你們的腳,腳按照跑起來的快樂已經各就各位,按照一聲口令,你們已經越出了警戒線,腳這時候帶著小小的身體跑了起來,這時候跑起來是多麼快樂啊,因為身體上沒有傷疤,跑起來時就不會疼痛,因為身體中沒有更多的往事,跑起來就不會沉重,因為身體中沒有陰謀和騙局,跑起來就沒有阻礙物,跑,童年生活的一場小小的比賽,已經接近了尾聲,兩個人都同時跑到了那座山岡上。兩個人都在掏那些硬幣,兩個人都想同那些零用錢來賂賄那場獲勝的遊戲,那天下山之後,你們都喝到了世界上最好喝的蘋果汁。

    接下來還有一場遊戲在等待著你們,緩慢地走,用最緩慢的走進入一天之中的黃昏,如果誰走得最緩慢,那麼這個人就將家裡所有的玩具都送給對方。這是一場關於誰走得最緩慢誰就會得到玩具的遊戲: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在你們用腳行走的世界裡就已經出現了緩慢。因為緩慢是人生的另一種境界,誰走得最緩慢,誰就是那個享受生活的人,因緩慢而產生的遊戲有點像昆德拉的追問,他說:「為什麼緩慢的樂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閒逛的人們到那裡去了?那民謠小曲中所歌詠的漂泊的英雄,那些遊蕩於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們到那裡去了?他們隨著鄉間小路,隨著草原和林中隙地,隨著大自然消失了嗎?」

    而你們竟然在兒童的一場遊戲之中就產生了一場關於緩慢的遊戲,在你們身體的一次又一次遊戲之中,這次緩慢必然會看到世界上最美麗的風景:黃昏。作為一個與黃昏赴約的孩子,只有緩慢的走著去才能夠看到黃昏為什麼會升起在西邊?

    黃昏為什麼已經掛在窗幔上,黃昏為什麼在你們用緩慢的遊戲接近它時才出現,緩慢,誰的速度最緩慢誰就能享受緩緩而來的黃昏,即使是這樣你仍然感到自己走得並不緩慢。

    朝著一隻鍾而移動

    在母親放在你枕邊的那只古老的鬧鐘之內充滿神秘的發條、分針、秒針把一架鐘的身體環繞起來,為了讓人類感受到時間的精確性,一架鍾一直保持著神秘的樸素,它在你的枕邊隨著時空的交織而迷醉著你的身體。

    怎樣才能把自己交給一架鐘的發條、分針、秒針的縈繞呢?現在,靜悄悄地你已經朝著一隻鍾而移動身體:當自己把一隻鍾放在陽光之下,意味著你要求跟隨父親而去,父親那時候已經開始重視你的存在,他用兩手舉起你的身體,當你的身體被父親舉過頭頂時,父親已經估計出你身體的重量。他在你的一次次要求下不得不帶你出發,那只鍾在報時之前你已經被父親抱在馬背上,騎馬意味著要去草原、沙漠,要去遙遠的地方,遙遠永遠是一種看不見的現象,能夠騎上父親的駿馬,能夠隨同神秘莫測的父親到未知的地方去,對於你來說是一種生活的新開端,父親說:把你的鍾帶上,我們是在時間中前進的。

    坐在馬背上,一隻鍾在你小小衣裳之中悄無聲息的用它的身體環繞著你的視線,已經到了無人區,你剛打了一個盹就離開了家門,離開了小鎮、一座城市,到底經過了幾條河流,到底看見了多少人同你們擦肩而過……打了一個盹就進入了無人區,這也許是父親馬背上的一部份生活,父親讓你下了馬鞍,一隻金黃色的馬鞍使你跨越了一個時辰,父親支起了三角架,一隻鍋支在三角架上,你把那只鍾從行囊中掏出來,你的手彷彿伸進了一隻鳥巢,裡面有溫暖的羽毛,但你掏出來的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隻鐘。

    鍾在你的手背寧靜地運行著,父親看了一眼鍾對你說:時間是多麼快啊,我們已經度過了一個時辰。朝著一隻鍾而移動身體,儘管坐在馬背上,你仍然是在一隻鐘的縈繞之下前行,一隻鳥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飛來了,一隻兔在樹林之間追蹤著另一隻野兔……天再一次黑了,父親已經搭好了帳篷,能夠在帳篷中過夜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你進了帳篷,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只鍾放在你的枕邊,枕邊有了一隻鍾似乎就沒有了畏懼,因為對你來說只要將身體附在那只鐘的一次又一次的環繞之中就能感受到整個世界就在身旁流逝。

    坐在馬背上向著一片更荒涼的地方前行,馬蹄在朝前移動,你的身體也在朝前移動,一片幽深的大峽谷突然展現在眼前,儘管如此,儘管你的身體就在大峽谷之上,你仍然在前行,只要那只鍾在你身邊,世界就不可能停滯下來。父親讓你跨過馬鞍,父親說:現在是中午,你餓了嗎?中午也是那只鍾環繞的一個時刻,你將手再一次伸進衣裳,從那只溫暖的鳥巢似的羽毛裡你觸到了那只鐘的存在並將它抓了出來。不錯,在那只鐘的環繞之下,午後的時間已經到來了,在那次午後,坐在大峽谷邊緣,你的父親讓你在無意識之中進入了人生最險惡的風景,他想讓你置身在那個時刻,在一隻鐘的環繞之下看到你自己的影子已經訪問了世界上最美麗最複雜的大峽谷,時間在這座大峽谷邊緣環繞著,父親問你害不害怕,你雖然有些心悸,但你克制住了並否認自己的害怕,隨著時間而去,這座大峽谷從此以後就影響了你身體的成長,無論你到哪裡去,你都不可能忽視並忘記那個午後,一隻鍾靜靜地環繞著為你編織著一個壯麗的時刻,你童年的那次午後的身體置入一座大峽谷的險惡之中,你倒吸的那口涼氣讓你的身體不經意地已經尋找到在一隻鐘的流逝之中,人類的任何歷史都可以變得不朽。

    一隻鍾所具有的重要意義除了陪同你、環繞你讓你精確地確定時間的變化之外,它最為神奇的力量產生於你身體可以面對那座大峽谷的一瞬間,面對面地在峽谷中穿行的一次童年生活,使你小小的身體中孕育了日後偉大的靈感:有一天你要用身體穿行這些在時針之間向你招手的大峽谷。你將背著那只鐘,隨著峽谷去漫遊,你將同你的身體一次次地去面對大峽谷深處的那些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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