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傳 第2章 身體的自覺性像道路一樣敞開著 (2)
    雷雨來了。這是你出了門檻之外相遇到的第一場雷雨。站在中途,你的身體將怎樣去遭遇一場意想不到的從天空降臨的雷雨。轟鳴之聲從你的耳邊擦過,閃電世界為你帶來了一場小小的驚悸,但你並沒有跑出去避雨,你仍然站在道路的中央,雨就這樣淋濕了頭,淋濕了脖頸,淋濕了身體,腳趾頭,鞋子……朝著除父親之外的敘事而移動,你的身體遭遇到了一場雷雨的襲擊之後你意想不到的突然長高了,並且有了一種抗拒父親的勇氣。一個連雷雨都不害怕的身體,自然也不會害怕父親的籠罩感,在父親外出的日子裡,是你外出的最好時刻,在遭遇了那場夏天的雷雨之後,你遇到了除父親之外的另一種敘事性活動。

    把身體交給一條河流,讓身體在水中穿行,讓水面能夠浮沉你的身體,這種敘事性活動叫游泳。不受制於父親的籠罩,獨自將自己的身體裸露,除了在心底效仿父親的游泳姿態之外,更為重要的是為自己的身體尋找到一種佐證:我能不能在一條河流中游泳,我能不能在一條河流之中自由地穿行。身體在河流之中的顯現意味著一個人的身體已經與一條流動的河流有了敘事的聯繫,你朝著水流的方向游下去,你有可能就會游到下游的一個村莊去,有可能就會游到一種人們映現身體的鏡子之中去,因此,身體的游動性把身體帶到了敘事的可能性之中去,所以你的父親無法監視你也無法長久地籠罩你。

    朝著除父親之外的敘事性而移動腳步,你此刻已經來到了一隻車輪前行的地方。你跑了起來,看見那輛自行車在滾動,你就在不知不覺中跑了起來,跑是另一種敘事性的到來,想追趕自行車車輪的那種速度使你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人只有通過跑起來才知道在身體與世界之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或另一條有可能逾越的鴻溝。朝著除父親之外的敘事活動你為了追趕一輛自行車的車輪而跌倒,膝蓋碰破之後的疼痛感使你的身體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因疼痛而開始的敘事便是身體的第一次碰撞,在這個生命向前躍動的時刻,你除了感受到疼痛之外,你還感受到了那個騎著自行車的人多麼快就越過了那條道路。

    朝著父親之外的敘事活動移動身體的每一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種向外噴湧的內在的力量,身體就是這樣因為被籠罩而向外逾越,因為被碰撞而產生的疼痛而渴望繼續被碰撞。在這個階段,朝著父親之外的敘事活動,你,小小的你,小小的身體把自己交給了一個世界,交給了一個時時刻刻為你設置障礙和陷阱的世界,從此以後你的身體才尋找到了一條可以游泳的河流,它的敘事性在於通過這條可以穿越的普遍的河流,你盡可以看到岸上人的足跡,人居住的屋宇,你製造的宮殿;你的身體在追趕一架自行車的車輪時,它的敘事性在於一架有輪子的世界第一次向你展現身體可以駕馭一個鐵錨,身體可以駕馭車輪下產生的巨大的速度。

    那個從父親的監視和籠罩之中跑出來的孩子,無論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在這種跑的過程中尋找到了身體的原初靈感。你跑得越輕盈,你就越會尋找到除父親之外一切世界向你所展現的敘事活動,它們使你的身體一次次產生了跑的旋律,你開始與兒時的遊戲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地調情。

    朝著一隻風箏而移動

    一隻風箏飄拂起來的方向是一個孩子的天堂所在地。當父母帶著孩子去放風箏時,通常是讓孩子們站在草地上(放風箏的地方必然有一片大草地,遠離開汽車的噪音,音樂的噪音和一切聲音的噪音,確實那是一片廣闊的草地,因為美可以不被聲音所沉淪,因為美在廣闊的草地上才可以飄拂起來……),這是你生命中的第一次,父母帶上一隻風箏為你找到了一片草地,起初是你的父親牽著一根線在草地上移動著,後來你的父親竟然牽著那根線跑了起來,你父親跑起來的那種全身洋溢著的快感激盪著你的身體,但母親轉眼又牽過那根線跑了起來,母親的跑是一種女性輕盈的跑,她跑得最輕盈的時候是你最激動的時刻,從此以後母親不再是僅僅用豐乳上的甘露改變你生命的女人,在你的記憶深處永遠展現著母親牽著風箏線在一片廣闊的草地上輕盈地跑起來的那個世界。

    母親跑回來的那條草地上的線路就像一條彎曲的拋物線,她就在那條拋物線之中輕盈地跑過去又輕盈地跑回來,嘴裡絮嘮著什麼,其實是用她的輕盈狀態向你示範放風箏的技巧,你被母親跑過去又輕盈地跑過來的狀態迷住了,這是年輕的母親用她的身體在無意識之中向你展現姿態的時刻,她的輕盈姿態迷住了你。

    你手裡牽著那根線,母親站在你身體邊,她仍然沉浸在剛才輕盈奔跑的狀態之中,所以她的身體之中充滿了一個世界的輕盈,你牽住了線,那根繫著風箏的線可以使你移動身體,第一是移動身體,第二才可以跑起來。

    線,第一根來自世界的線從母親的餘溫中來到了你手中,這根用來體現出母親在輕盈的姿態中忘我地讓風箏飄入空中的線,現在已經在你手中,儘管那溫暖的體溫很讓你感動,但你知道抓住這根線如果不移動腳,風箏就會往下掉,移動身體是為了像父親母親一樣跑起來。

    廣闊的草地上有幾十個放風箏而跑起來的孩子,你通過移動感受到身體已經構成了一個世界,剛才你的父親和母親已經為你做了示範,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全部技巧就是跑的秘密。跑,一種是像父親一樣的跑,在父親為放一隻風箏而跑的世界裡,他的跑充滿挑釁意味,來自他身體中心的本能的挑釁使他充滿力量而喪失了輕盈;跑,另一種是像母親一樣的跑,當母親為放一隻風箏而跑時,她是那麼忘我,她沉浸在她的快樂之中,因為女人有翅膀,所以母親放一隻風箏的過程似乎像是一種飛翔起來的過程;跑,你移動了幾步之後不由自主地就這樣已經跑了起來,風箏使你的身體彷彿想離開地面,然而,儘管一隻風箏早已經把你的身體懸起來,但你仍然不能讓雙腳離開地面。

    腳在草棵中蕩漾著你身體的天空,只有腳交織在草地上,才可能讓一隻風箏飛得更遠,一個人放風箏就是用自己的身體忘我地放逐一個世界,在你牽住風箏在風中飄拂時,除了看到天空之外,你看不到任何別的世界。

    風箏的發明是為了讓人的身體在一種時時刻刻可以沉淪身體的世界上,不讓身體沉淪在沼澤和黑暗之中,風箏繫住了人的身體,讓人的身體向上仰望,除了天空,你看不到任何可以沉淪你身體的東西。當你的身體在母親經歷過的那道紫紅色的拋物線之中環繞時,你第一次通過自己的身體可以準確地表達一種形式。拋物線似的奔跑是生命中的一種形式,跑有多種形式,不過,你已經被母親跑的姿態所迷住,你有了進入這拋物線的放風箏的狀態。那只風箏除了讓你從移動到跑之外你最為重要的是看到了風箏在空中飄拂的不確定性。

    一隻風箏的永無確定性使你必然要奮力牽住那只風箏,為了風箏不確定的遊戲,你的身體一次次地沿著拋物線的軌道而跑著。這種意象從此以後使你的身體有了一種自覺性,它使你既可以讓身體在路上遊戲,也可以在遊戲之中尋找到超越性。

    朝著有圍牆的學校而移動

    有一天醒來,你就再也沒有自由了。為了更大的自由你只好主動地放棄別的兒時遊戲,朝著一座有圍牆的學校而移動你的腳,這種移動對你來說同樣是第一次。學校是什麼,當你與孩子們做環形遊戲時早就已經看見了那只懸在學校樹桿上的銅鐘,你們站在山坡上,往下看時看到了那隻銅鐘,在銅鐘之下是一群大孩子在跳動,他們在做空間操。接下來,那只鍾突然響了起來,響聲是從銅鐘內部所發出來的,鐘聲一響起來,孩子們就跑進那些房子裡去了。從那一時刻開始,你就希望成為被那只古老的銅鐘所籠罩的一個孩子,被那隻銅鍾所發出來的強有力的聲音所籠罩的一個孩子。

    在銅鐘之外你還看到了圍牆,有那麼多的圍牆把一個操場、一隻銅鐘、一間間房子圍住,這就是學校,這就是孩子們必須去的另一個地方。現在,你已經移動著腳,你早就已經在之前用腳實際測量了過了通往那座有圍牆的學校到底有多遠?而現在,你頭一次,懷著那種全身心的喜悅,正在擺脫自己從前的遊戲世界,正在試圖往那座有圍牆的學校而移動全身心的激情和喜悅:從未有過的那種陌生感早就已經從山坡往下看到的那只古老的銅鐘敲響的那一剎哪,產生出了在一隻古老銅鐘之下跳動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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