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40章 情婦 (3)
    蕭雨把頭埋在吳叔的懷裡,不管怎麼樣她總算逃離了電視台,在之前,她理想中的電視台會讓她像電視中的節目主持人那樣活著,使她光彩溢人,但她沒有想到,她歷盡艱辛進了電視台,卻生活在流言之中。

    這個男人再一次讓她尋找到希望了嗎?從此刻開始她已經真正地失去了電視台,為此她一點也不後悔,而且她再也不做像電視台節目主持人光彩溢人的夢了,那些流言使她喪失了這個夢幻。也就是說蕭雨已經被流言所擊敗了,她經受不了這一關,她辭了職,當然,如果她不在電視台了,流言自然就會遠離她去,就像現在這樣,在一個完全是陌生的環境裡,她只認識吳叔,流言當然無法籠罩她,那些惡毒的箭矢也無法射在她年輕的脊背上。

    吳叔就像往常一樣從她裸露的脊背中抽身離去了。在一個星期裡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她才能見到吳叔,而且是在夜幕籠罩之時,其餘的時間她根本就無法見到吳叔。

    流言沒有了,空氣、時間都顯得異常地寂靜,一種無聊的寂靜開始悄悄地從每個角落向蕭雨襲來。母親乘著飛機來看她,這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一個上午,母親奇跡般地降臨在她身邊。母親的目光顯得有些憂傷,她已經知道了蕭雨在電視台辭職的事,而且她也同樣知道了蕭雨現在的生活狀態。

    母親說她沒有想到結局會這樣,回電視台是不可能了,在母親飛往這座城市之前,母親去了一趟電視台,有關蕭雨的辭職申請已經被批准,蕭雨的人事檔案一個多星期前已經從電視台消失了。再也沒有可以挽回的時機了,母親寄於蕭雨的夢幻已經隨同人事檔案的消失而消失。

    現在,母親還不甘心,因為蕭雨才21歲,在這樣的時刻,母親突然說:「蕭雨,我告訴你,吳叔是不會與你結婚的,永遠不可能,你難道永遠願意做他的情婦嗎?」

    蕭雨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且她也不迴避與流言完全相似的話題,不錯,她說:「我已經做了情婦,我已別無選擇,而且吳叔說過,他讓我等待,他有一天會離婚的。」

    母親突然攥緊了蕭雨的手說:「他根本就無法離婚,如果他與你離婚,他的仕途就會毀於一旦,他願意嗎?你願意嗎?所以,母親想帶你回去……當然不是回到電視台去,而是回去尋找你的命運,在母親看來,選擇任何一種命運也比做吳叔的情婦要好得多……」

    蕭雨從母親手中抽回了雙手說:「我就是要等待,我有時間等待,我就是願意做他的情婦……這是我的命運……」母親的手顫抖著突然揚起來摑在蕭雨臉上,母親壓低聲音說:「我不得不告訴你,很久以前,母親曾經是你吳叔的情婦,母親也曾經充滿過期待,你知道那種滋味嗎?從與你父親離異之後不久,母親就認識了吳叔……後來,他幫助我在高速公路上開了修理廠……我等待著,許多年已經過去了……然而,母親比你要清醒一些,母親已經尋找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結婚,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親已經擺脫了他的籠罩,而你,為什麼要步母親的後塵,為什麼……」

    蕭雨的身體彷彿在那一刻坍塌下來了,母親揭穿了一個事實:她正在重複母親過去的道路,做同一個男人的情婦。母親揭穿了做情婦的艱辛旅程以及無妄的等待之路,此刻,蕭雨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花紋,是母親身體上起伏波動的花紋,是很久以前,她在無意之中看見的秘密:母親和一個男人的性姿勢。蕭雨很想知道那個男人到底是誰?於是她瘋狂地問道:「如果你誠實地告訴我一件事情,我就離開他,你有沒有在很久以前把吳叔帶回家……」她很想在最後一句話中問母親有沒有把吳叔帶到家裡的臥室中去,帶到床上去,有沒有跟吳叔發生過性關係……然而這樣的問題她怎麼也無法提出來,她的嗓音沙啞,彷彿已經被噎住了。

    母親迷惑地看著女兒說:「為了讓我們的私生活隱密一些,我當然只可能與你吳叔在家裡約會,而且是在你不回家的時候……」現在她隱隱約約地明白了,母親就是與吳叔在家裡約會的,這麼說母親也是在家裡的臥室之中與吳叔發生性關係的。

    她呆滯地望著夜幕,這郊區的夜幕,這滾動著看不見的雲層的夜幕,只有幾顆星星。她問自己,為什麼會選擇母親過去的情人做他的情婦,為什麼會走上母親過去走上的道路呢?

    她沒有跟母親離開這座城市,跟母親呆在一起,只會想起那些花紋,母親身體的裸露的,如波浪般起伏的花紋就像一種形式上的巫術會使她陷入無盡的深淵之路上去。有一點是很清楚的,母親的突如其來明確地宣佈了母親過去的那段歷史,這段歷史如同一幅鑲嵌在牆上的風景畫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再也不可能忍受這樣的事實,選擇母親過去的男人做情婦。

    在母親離開之後的第二天早晨,她已經收好了自己的箱子,本來,在這之前,她已經做好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一切準備工作,她買了一堆衣服掛在衣櫃中,她還為家裡添增了許多家俱,好像她已經承擔了一個女人做一個男人情婦的一切世俗生活,現在,她突然想盡快地離開,儘管她並不知道她應該到哪裡去。

    她把鑰匙放在了茶几上給吳叔留下了一張紙條,她這樣告訴吳叔:我決定離開你,是因為我再也不願意做情婦了,我累了。我想尋找到別的道路。

    無數交叉的道路出現在眼前,然而蕭雨還是拎著箱子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飛機場。她將飛回去,飛到她從小生活的那座城市去,她深信她的生活將在那座城市重新開始。

    當然,現在她一無所有,過去她還有電視台的流言籠罩著她,她竭盡全力地掙脫開了那些流言之箭,她又撲進了吳叔的懷抱。她並不恨吳叔,她已經一次又一次地總結過自己的歷史,在她充滿夢想時,吳叔幫助她進了電視台,儘管那是一個短暫的歷程;在她被流言籠罩時,她辭了職撲進了吳叔的懷抱,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是流言賦予了她情婦這個詞彙,而她果真做了吳叔的情婦。

    歷史就是這樣被時光纂改著,如今她已經下了飛機,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母親送她的房子,她在裡面睡了三天三夜,拉下窗簾,不想見到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聲音所困擾,三天以後,她把全部窗簾拉開,她讓陽光灑進屋來,她終於感覺到新生活已經開始了,她既不是被流言所籠罩,被箭矢所射中脊背的女人,也不是住在那座隱秘的房子裡做另一個男人情婦的女人,現在,她一無所有,她要走出去,從頭開始。

    當然,她只有一樣東西,它附在她肌膚之上,那就是她身體上的花紋。這花紋是無法被剝離出去的,她可以刪除電視台人事檔案之中的名字,她也可以塗改掉自己做男人情婦的歷史,然而她卻無法洗濯自己身體上的花紋。

    在一座高高的廣告牌之下,她突然看見了一張招聘廣告,她似乎站在廣告的招貼畫之中,因為她的年齡,她的學業,她的戶口都適宜去任聘,這是一家文化公司正在招收業務員。她決定去試一試,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站在凱的面前,這個已經從她生活中徹底消失的男人正是這家文化公司的老總,也就是他在招收業務員。她一見到他就轉過身,因為是面試,每個人都必須經過這一關,每個人都必須與凱見一面。

    就在這短促的一面裡,蕭雨突然感覺到她在繞圈,她又重新繞回到了過去的圓圈之中去,所以她開始轉身了,然而,凱已經走上前來抓住了她的手,凱說:「蕭雨,很久以前,你離開了我,當然,你一定以為我生活中有了那個發燒的女孩,對嗎?我現在告訴你真實,因為我們都需要真實……」,蕭雨突然回過頭來說道:「不,我不需要真實,我不需要任何歷史壓在我肩上……」

    凱說:「那麼,我們可以從頭開始嗎?就像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完全從頭開始,好嗎?」

    蕭雨說:「我只是來任聘的,我需要的只是職業……」,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從此以後就做了文化公司的一名業務員。事後她發現凱仍然是單身,在凱的身邊也看不見那個從小鎮來的發燒中的女孩。

    有一天黃昏,她掙脫了很久的一種現實重又重現在眼前,吳叔敲開了她的門,站在門外的吳叔臉上洋溢著一種快樂,他一進屋就擁抱住了蕭雨,他從包裡掏出一本綠色證書,那是離婚證書。他對蕭雨說:「你再也不用做我的情婦了,我會盡快娶你的,你願意嗎?」

    蕭雨不知道吳叔是怎樣離了婚,她看著那本離婚證書陷入了困惑之中,她早就已經證明自己可以離開吳叔了,尤其是她已經證明了不再做一個男人的情婦,而且她深信吳叔也會放開她,就像放開當年的母親一樣,蕭雨還記得母親披上婚紗的時刻,吳叔訂了一隻碩大的花籃送給母親。現在,吳叔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中解決了婚姻問題,難道吳叔真的要讓蕭雨抓住他的雙手,就像抓住河床邊的綠色葦桿嗎?

    然而蕭雨已經不需要抓住葦桿了,只有在一個特定的環境裡,當她的命運縹緲無邊時,她才想抓住葦桿上岸去,尋找到自己的方向,在蕭雨的命運之中,有兩個時刻最為特殊:一個女孩子產生夢想的時刻,她看見夢想是虛無的,所以她想把夢想變為現實,這個夢想就是進入電視台;一個女人被抵毀的時刻,流言帶著有毒的箭矢射向這個女人脊背的時刻,很顯然,在這兩個不同的時間裡,蕭雨都置身在伸出手想抓住葦桿的時刻,她果然牢牢地抓住了葦桿,被她抓住的綠葦桿就是吳叔。在兩個特定的時間裡,她用不同的抓住葦桿的方式把夢幻變成了現實,從流言中逃避出去,因而她確實變成了吳叔的情婦。除了母親把她喚醒之外,更為重要的是她再也用不著抓住吳叔的手來實現進入電視台的夢幻了,而且她再也用不著在抓住吳叔的手時來逃避流言了。

    一個多月來,另一個世界在幫助她擺脫一切,昔日的戀人就在旁邊,那個單身男人總希望能夠與她開始一種新的歷史,此刻,吳叔帶著離婚證書,彷彿解脫了一隻沉悶至極的樊籠,來到她身邊承受著一種最現實的生活。

    很顯然,這本離婚證書對吳叔來說是自由的,新生活的象徵,而對於21歲的蕭雨來說卻是一種繩索。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愛上吳叔,而且並沒有想嫁給這個男人的那種激情。

    吳叔留下那本離婚證書在第二天一早就飛走了,她不知道吳叔為什麼非要把那本離婚證書放在她身邊,難道是為了提醒她:蕭雨做情婦的歷史永遠結束了嗎?

    當凱在一個朦朧的黃昏終於有機會與她在進晚餐時,凱突然把一隻戒指盒放在她手上,開始向她求婚時,她把那只戒指盒重新放到餐桌的另一邊,拒絕了凱,當然,第二天,她就辭職了,離開了凱的那家文化公司。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那只紅色的戒指盒已經無法激盪起初戀時的激情,她感到身體上的花紋就像波浪般起伏著,就像正在怒放的玫瑰花瓣瀰漫著花香。她無法回到初戀之中去,當然也無法回到手抓綠色葦桿的時光之中去。

    也許是命運中沒有出現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所以她有勇氣拒絕一切。她去見了母親一面,她告訴母親吳叔已經離婚了時,母親正站在高速公路的修理廠的舊輪胎上面,母親問她會不會嫁給吳叔時,她感到自己很輕鬆地笑了,母親突然抓她的手說:「想一想,你可以想一想這個問題,如果你嫁給吳叔,你就有一個保護人……」,她笑了,她笑得那樣輕鬆自在,因為她生活中已經沒有一隻樊籠可以籠罩她。

    她到了郵局,買了一隻郵箱,鄭重地把吳叔爭取自由的婚姻證書放進去,封好後寄給了吳叔,然後呢,她到了飛機場,她一無所有,只帶走了身體上的花紋,她上了飛機,她要到一個沒有任何歷史的地方去重新為自己編寫歷史。

    歷史到底是什麼呢?坐在機艙裡,她剛要了一杯橙汁水,坐在旁邊的一個男人就開始尋找話題與她說話,這個男人理著平頭,有點像電影中的殺手,但他的目光卻透露出溫柔。飛行的時間很漫長,足足有三個小時,她從未去過首都,這種陌生感很快就感染了旁邊理著平頭的男人,男人給了她一張明片。她以為這只是男人與女人在飛機上的巧遇而已,一旦下了飛機,就會迅速地忘記對方更不會與對方相遇。

    她錯了,當她在首都的茫茫人海中穿行時,她又再次與他相遇了。當時她正在人行道上快速地然而是迷惘地行走,她雖然抵達了首都,住進了一家小旅館,然而,首都是茫茫無邊際的大海,而她呢,只不過是一種浪花而已。

    一輛車在她身邊停住了,他打開車門時,她吃了一驚,他說:「上車吧,我可以送你一程……」,她就這樣上了他的黑色轎車,21歲的蕭雨迷惘的神態很快就再一次引起了這個男人的注意,他沒有問她到哪裡去,他驅著車跟她談論首都的街道,然後繼續談論首都的橋,然後又開始談論首都的沙塵暴……轎車環繞著一環路向二環路前行,然後又向三環路前行,然後再繼續前行,終於轎車停在了一家餐館門口,他說他餓了,他問她餓不餓,她笑了笑,說自己開始餓了。

    就在這個特定的環境裡,她終於擺脫了過去的歷史,凱給她帶來了初戀似的花紋,牙科醫生給她帶來了情感被褻瀆時的花紋,吳叔給她帶來了做情婦留下的花紋,而此刻她坐在一個理著平頭的男人身邊,這個男人比她大不了多少,他不瞭解她過去的任何歷史,而且他也用不著瞭解這種歷史,她感到與一個新世界的機緣已經開始了,雖然她身體上的花紋在起伏著,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花紋就像玫瑰花枝一樣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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