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38章 情婦 (1)
    母親送蕭雨到電視台報到的日子已經降臨,母親一定要親自送她到電視台去,因為母親強調了一個理由:“多少年來,我一直希望我的女兒能夠出人頭地,自從我與第一個男人的婚姻失敗以後我就希望我的女兒掙脫樊籠”。

    當然,母親所說的那只樊籠是一種比喻。當蕭雨的人事檔案順利地進入電視台以後,母親就站在電視台的大樓下,這座大樓是這座城市最高最醒目的大樓,母親對蕭雨說:“你吳叔已經為你盡了力,很顯然,如果沒有你吳叔幫忙,你是無法進入電視台的。”

    蕭雨知道母親說話的意思。如果沒有吳叔,她根本就進不了電視台,她會陷入求職的困境,雖然她很快就會求到職,可那並不是她所期待的職業。她知道吳叔對她許諾過的事已經兌現了,從電視台出來後,母親說應該去感謝一下吳叔。對母親來說,感謝吳叔的最好方式就是請吳叔吃飯。因此,母親訂下了包間,讓蕭雨與吳叔聯系。

    母女兩人坐在包箱之中,母親把一套住宅房的鑰匙交給了蕭雨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就獨立了,從今天開始你再也用不著出租房屋了,母親已經為你配制了全套的家具。”蕭雨握著那串鑰匙,感覺到心裡很潮濕,她知道這對母親來說並非容易,作為一個女人,母親的全部收入都來源於高速公路上的修理站,可她並不容易,母親經常身穿那些油漬斑斑的衣服鑽進車輪下面去。

    然而,母親卻盡了她的全部職責,為女兒准備了一套房子。吳叔來了,他進入包間之後才摘下墨鏡,幾個人開始舉杯,三個人都祝賀蕭雨順利地進入了電視台。爾後,母親開始舉杯感謝吳叔,蕭雨看見母親的眼裡噙滿了熱淚,那晶瑩的淚水行將溶進酒杯時,母親卻巧妙地抑制住了它,不讓淚水從眼眶中流出來。

    事後,母親建議去看看她送給女兒的新住宅,吳叔同意了,從包間出來時,吳叔又戴上了墨鏡。當吳叔戴上墨鏡時,仿佛離她們很遠,即使離得很近,也形同陌生人。

    蕭雨隱隱約約地已經感覺到了,吳叔戴上墨鏡時是為了拒絕別人的目光,在車上蕭雨問母親吳叔為什麼一個人生活,為什麼不把他的妻子從異地調來,母親旋轉著方向盤說:“你吳叔並不幸福,然而他又不可能離婚”。

    吳叔驅著另外一輛車在她們後面。母親不時從車鏡中看一眼吳叔的車,而且母親把車速減得很慢,母親突然問她有沒有跟牙科醫生來往了。蕭雨感覺到心沉了一下,感覺到嘴唇一下子變得失去了彈性,她把頭轉向窗外,看著迷蒙的秋色。

    黑夜中的秋色是無法看見的,只能感受到,她記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牙科醫生的,就像她已經記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凱一樣,被愛情所迷惑的時間似乎已經翻拂過去了,如今她並不孤單,她有母親,還有吳叔。她之所以把吳叔看作她值得信賴的人,除了吳叔幫助她進入電視台之外的感恩之情之外,最為重要的是她與吳叔的接觸,這種接觸就像使她尋找到了父親式的中年男人。

    在母親送給她的新宅之中,吳叔摘下了墨鏡突然宣布說他很快就會調離開這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去了,時間不會太長久就會離開這座城市的。母親愣了一下,具有濃郁的成熟女人風韻的母親此刻的形象,怎麼也無法與一個高速公路邊的修理站師傅聯系在一起,母親的眼睛飽受著時間的滄桑,充滿著一個女人成熟的語言,她看著吳叔突然說道:“如果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蕭雨突然覺得母親是如此地虛弱,而對她來說吳叔宣布的事是正常的,就像她畢業走向電視台一樣正常,因為在所有閱讀過的文學事件之中,她領會到了一種真理,這就是人是在不斷地遷移之中尋找到歸宿的。

    那些閃爍在文字事件之中的故事和人的命運總是充滿了一次又一次的出發,因而構成了人生百態,使人的命運走向永恆,然而,永恆是看不見的,正像她無法看見吳叔所去的另一座城市一樣。盡管如此,她仍然有些意外,因為從她求職以來,她就已經習慣了依賴吳叔的力量,她不知道吳叔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力量,她不願意揭穿這種背景,因為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這樣做。

    從此以後,她從臨時的出租屋搬遷到了母親送給她的新宅,這意味著她有了自己的空間。然而,她進入電視台上班的那一刻,她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在她周圍蕩漾著一種目光。

    當然,這不是陽光在她周圍的那種蕩漾,也不是陰影在她周圍蕩漾的感覺,而是目光的蕩漾,那些目光充滿了無法說清的感覺,有一次她回過頭去,那些用目光蕩漾在她身上的人突然聚在一起,仿佛在議論她,當然是看著她的脊背在議論。

    她聽不見他們的議論之聲,因為她只是一個剛進入電視台的年輕女人,她從在電視台報道的那一刻,也許應該還稍早一些,准確地說當她租下小屋,不准備回家與母親同住的那一刻,她就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有自己的獨立的空間了。也就是說女孩子的歲月已經結束了,一個女人的生活應該開始了。

    在一本有爭議的書上,她知道了女孩變成女人是因為性,女孩子通過性生活從而使自己變成了女人。然而,她至今仍然沒有體驗過性,即使是在凱的窄床上,兩個人也是合衣而睡,就在她想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凱時,木浴盆出現了,裸體的發燒女孩,那個從小鎮上了火車的女孩被凱帶回老房子的女孩占據了她和凱的窄床,從此以後,她和凱永遠地失去了青春期的相互迷戀,她想她和凱的那種關系是愛情嗎?這個問題直到至今仍然沒有任何結論,而當她在那一刻想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凱時,身體中充滿了愛……在某一個瞬間裡,她的身體充滿了愛,而為什麼在另一個瞬間裡這種愛又消失了呢?

    牙科醫生的出現也許只是為了緩解她心靈中的創痛,然而她沒有想到除了凱之外,還有牙科醫生的公開聲明,當牙科醫生站在她面前聲明他與女消毒員發生性關系,僅僅是為了解決男人的性問題,並沒有愛情時,她知道她的精神遭遇到了一場踐踏。這一切使得她與牙科醫生那種毫無根須的愛情故事很快就瓦解了。

    直到現在,她還是一個處女,然而,她卻以為她已經變成了女人,因此,她把女人劃分為兩類:第一種女人是因為性生活而由女孩子變成女人的,第二種女人則是因為與性毫無關系的另一種身體的烙印而變成女人的。她把這種烙印詩意地變幻成女人身體的花紋。

    當她回過頭去時,她看見了站在她身後的電視台的幾個人對著她的脊背在指指點點,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身體上的花紋又開始波動起來。回到家以後她就開始沐浴,她之所以沐浴是想看見自己的花紋。

    透過身體上淺淺的花紋,這花紋當然不是母親身體上的花紋,而是她年輕的身體淡淡的,粉色的花紋,經過時間的過渡,她已經緩解了很久以前看見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性姿勢,那個終生的秘密也許要被她帶到墳墓之中去,如今,她距離那座墳墓還很遙遠,她的生活才剛開始。

    不過,她窺視到的母親身體上的花紋,卻永遠難以從她心靈深處中徹底抹去。因為正是透過母親身體上的花紋,她才看見了女人的身體上波動的歷史,因而她深信每一個人,每一個女人身體上都充滿了花紋。所以,當她看見吳豆豆臉上帶回的一場車禍所留下的傷疤時,她在這傷疤之中同時也看見了玫瑰花瓣,這種意象也許是為了寬慰吳豆豆,也許是為了尋找到花紋的證據,因為她深信玫瑰花瓣也就是一種花紋。

    突然傳來了很輕的叩門之聲,她以為是母親,因為只有母親知道她的新住宅。她匆匆裹上浴巾前去開門,在洋溢著紅褐色的黃昏之中站著一個男人,他竟然是吳叔。

    她惶惑地把吳叔迎進屋,吳叔隨手把門關上,因為在浴室裡,呆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她不知道黃昏已經降臨了。她想去開燈,因為客廳已經被黃昏籠罩著,顏色是黯淡的,猶如深秋季節的樹葉。

    她的手剛伸出手,還沒碰到開關,她的手突然被吳叔的手抓住了,在深秋色的黃昏之中,吳叔的手突然伸過來攬緊了她的身體,她沒掙扎,她突然感覺到吳叔的手臂是那樣寬廣,到底有多寬廣,她不知道。她屏住自己的呼吸,她的呼吸仿佛在發燒,吳叔久久地攬緊她的身體,她那被紅色的浴巾裹住的身體。吳叔吻著她頭發時,她發絲還是潮濕的,同時也是紛亂的,因為她還來不及梳理。

    她閉上雙眼,她的惶惑變為了心跳,在擁抱之中,突然,她身體上的浴巾正在往下滑落,她想伸出手去拉住浴巾,然而,她的手被吳叔的手抓住了,於是,紅色的,仿佛在燃燒的浴巾就這樣往下滑落而去,仿佛已經無法裹住她的身體。

    當然,一塊小小的紅色浴巾已經無法裹住她的身體,一個男人的擁抱就像山巒那樣寬大,深厚,正在尋找花紋的蕭雨此刻已經溶進了這種擁抱之中去。奇怪,她並不畏懼這種擁抱,也許在這之前,在她與吳叔在抒情舞曲的伴奏下跳舞時,他們之間的舞姿就為這種擁抱作了前奏曲。所以,她熟悉他的手的溫度,當然,她並不熟悉這種擁抱,然而,她卻在這個黃昏接受了這場擁抱。

    他輕輕地把她抱起來,朝著黃昏走去,當然,這座被黃昏所籠罩的住宅不是遼闊的世界,它的世界很小,在這樣的時刻,他擁抱她的目的很明確,在前面就是臥室,他抱著她朝臥室走去。

    她如果不願意的話完全可以掙脫出來,然而,她輕柔地閉上雙眼,讓他抱著她來到了她的床上,那是一張寬床,是母親送給她的寬床,當然比不上母親的婚姻之床那樣寬大。

    黃昏更濃烈的時候,她聽見了他解開他衣領扣的聲音,她還聽見了他解開皮帶的聲音。奇怪的是,這些聲音猶如她和他跳舞時房間中回蕩的抒情音樂,它是那樣纏綿,因而不免有些傷感,所以她的身體無法去拒絕這種聲音。

    她感覺到他上床來了,他慢慢地靠近她時,她有些緊張,因為她的肌膚已經開始感受到了他的裸體,然而他的裸體是溫柔的,他並不急於在覆蓋她的身體,而是開始撫摸她。

    她感覺到他的手開始在她肌膚上滑動,這是她跟隨父親到爺爺奶奶的鄉村去游泳的那條河床嗎?她的身體突然飄動在那河床上,當她的手滑動在她私處時,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然而很快,她就因此感覺到了自己用手撫摸自己的私處,遠遠趕不上別人的手來撫摸私處那樣舒服。

    當她感覺到他的身體壓住自己的身體時,她突然哭了起來,他突然停止了撫摸,吻著她的睫毛。因為她的哭泣和淚水,他從她的身體上下來了,他躺在她身邊,抓住了她的手,就這樣,一場即將開始的性被她的淚水抑制住了。

    當夜幕籠罩下來時,他開始穿衣服,她仍然躺在床上,赤身裸體的躺著,她看著他穿好了全部的衣服,她早就已經停止了哭泣,當她把頭埋在他的手臂上時,她就已經停止了哭泣。

    他低下頭來吻別她,然後他拉開門走了。在他離開之後,她嗅到了他留下的氣息,但不是性的氣息,而是他肌膚上散發出來的從他口腔中散發出來的味道。

    那些逼視她的目光依然包圍著她,她所在的辦公室是電視台的新聞部,辦公室很大,足足可以容納20多個人上班。現在,蕭雨越來越明白了她已經成為了整個電視台的議論中心,而真正的議論磁場是從新聞部的辦公室開始的。終於有一天,她隔壁的女孩告訴她,她之所以被人議論,是因為她有背景,而且她是因為與一個有權力的男人睡了覺後才進入電視台的,這個女孩叫小白,她剛大學畢業,幾乎是與蕭雨同一天報的道,她和她就是在報道處認識的。

    小白把她拉到電視台外的咖啡屋中,提醒她要注意小心時,她明白了,她已經攜帶著歷史進入了電視台。小白說:“別人說你是充當了情婦之後才進入了電視台,這是真的嗎?”

    她望著小白的眼睛不說話,她想哭,想掩住面孔大聲哭泣。然而小白卻說:“做情婦又有什麼,要是你願意做的事,就不要害怕別人說……那些說你壞話的人是因為嫉妒你。”

    過後,她回憶了自己與吳叔的整個交往過程,這過程都應該是隱秘的,而且她從來也沒有把自己與吳叔的交往告訴過任何人。她很奇怪,世界上的眼睛真是無處不在,到處在窺視別人的私生活,蕭雨突然意識到了在這種流言之中,她已經變成了吳叔的情婦。

    然而,難道她已經真的變成了吳叔的情婦了嗎?每當想起有那麼多人在背後嚼舌,不停地蜷曲著舌頭,抵毀她的歷史,她就感到不停地顫抖,因為畢竟她才畢業,剛剛面對社會,在這之前,她的歷史是美妙的,沒有人站在她的周圍,指責她的生活。

    為什麼自己的生活別人會看得見呢?難道這些人長了另一雙眼睛竟然能夠看得見她與吳叔跳舞時的場景嗎?然而,每一次跳舞之前,吳叔都已經拉上了窗簾,那是三層窗簾,無論那些人的目光如何尖銳也不可穿透窗簾呀,這時候她明白了,這些人的目光用不著穿透簾簾,他們可以想象,試想一想,像蕭雨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經常出入於那道神秘莫測的大門,前去敲響吳叔的門,這意味著什麼呢?而且她進電視台,又確實是吳叔推薦的,也許僅憑這一推薦就可以點燃許多人制造流言的靈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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