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34章 姿色 (1)
    當簡把吳豆豆推回去時,並沒有把她推到懸崖邊緣,也沒有把她推到火車和鐵軌交織的聲音之中去。簡只不過把帶著傷疤的吳豆豆推回到了一個男人的懷抱,這個男人就是劉季。

    吳豆豆已經對簡死了心,然而這只是說明在那個時期裡,她終於與簡喪失了緣份,與劉季產生了無法割捨的機緣,因為她和劉季都承擔著傷疤之痛,很顯然,傷疤的痛很快就會過去,然而,傷疤留下的陰影卻是長久的。

    當劉季很久以後把車禍之事處理完畢,前來會見吳豆豆時,吳豆豆已經舉行完了畢業晚會。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流夠了多少淚,吳豆豆在流淚,好像蕭雨也在流淚,當然除了夏冰冰之外,在她看來,夏冰冰似乎是冷漠的,她坐在晚會的角落,也許正沉浸在夏冰冰的尋個神話之中,夏冰冰的玫瑰神話每個人都知道,當吳豆豆回頭看見夏冰冰坐在角落時,她就在想,也許只有夏冰冰是幸福的人,因為她尋找到了那個獻給她玫瑰花的男人。

    而劉季就在這樣的時刻出現了,劉季站在畢業聯歡晚會的台階之下吸著一根香煙正在等她時,她和蕭雨正在手拉手跳舞,兩個人都拒絕了跟男生跳舞,因為兩個人都流夠了足夠的眼淚,蕭雨不久之後就可以到電視台上班,她已經實現了自己的願望,而吳豆豆,她的求職生涯是迷惘的,也可以這樣說她根本就沒有去求職。

    因為她總是缺乏自信心,因為她臉上帶著一道傷疤,儘管蕭雨一次又一次把那道傷疤比喻成一片玫瑰花瓣,然而在看著鏡子時,她仍然覺得那道傷疤很難看。她好幾次都戴著簡歷出發了,其中一次她戴上了副墨鏡前去一家化妝品代理公司求職,那個人看了她的簡歷後讓她把墨鏡取下來,那個人是一個男人,正用一雙灼熱的目光看著她,從她進屋之後,他就在她身體上停留了片刻,當然,她對自己的體型是自信的,還在她做簡的模特時,簡就稱她的身材充滿了魔鬼般的魅力。

    然而她卻怎麼也無法取下那副寬在的墨鏡,就這樣,她收拾好自己的簡歷走了出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勇氣去求職。當她走出禮堂看見台階下的劉季時,吃了一驚,她早就以為與簡的故事已經結束了,與劉季的故事也同樣因一場車禍而結束了。

    劉季向她走來對她說:「去我那裡吧,帶上你的行李,我知道你已經畢業了……」,她久久地看著劉季的眼睛,在黑夜裡,她看到的只是劉季臉上的傷疤。她沒有拒絕,在那一剎哪間,她突然作出了一個決定,馬上跟劉季結婚,只有劉季的懷抱才是她可以藏住傷疤的去處。

    她身上帶著兩種傷疤,前一種傷疤沒有留下烙印,它是簡給她的,它留在了她的心靈深處,簡與她最後一次見面毫無疑問已經使她心靈留下了看不見的傷疤;後一種傷疤是她與劉季在一場車禍之中遭遇到的傷疤,如今,那傷疤就在她臉上,在她身體的肌膚之上。

    現在,她上了宿舍樓收拾東西,劉季在樓下等她。在這樣的時刻,女生們都想在宿舍中度過最後一夜,儘管夏冰冰已經提前租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然而她還是想留下來,明天再走,至於說蕭雨,她過幾天會直接到電視台報到。

    她只想快一點從這夜色之中撤離出校園,她將從這座校園中帶走畢業證書,儘管臉上留下了傷疤,她卻有了一本畢業證書,她知道當她求職時,這本畢業證書對她很重要。她拎上箱子出門了,她不讓女生把她送到樓下,她不想讓大家知道她跟著一個男人走了。

    這個男人到底是她的誰,當他給她戴上戒指的時候,她並不想嫁給他,所以,為了簡,她又把戒指還給了他,然後車禍就發生了,歷史記住了這樣的一個時刻。她下了樓,他從她手中接過那只箱子,他領著她穿過校園小徑來到了校園外的一座臨時停車場,她上了車。

    她並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她的誰,然而她現在卻想嫁給他,在這個男人的手臂擁抱之下,她似乎才可以藏起來,從而藏起那道傷疤。

    回到劉季的家,她很想問劉季有沒有找回那只戒指盒,她現在真的需要它,所以她從進屋之後就在房間裡搜尋著,她已經熟悉劉季的家,她熟悉臥室中的寬床,熟悉洗衣機和馬桶及沐浴間的自動蒸汽按摩,這個家就像是一個天堂,如果沒有簡就不會留下這些傷疤。

    現在因為尋找不到戒指盒,她產生了另外一種慾望,到沐浴間去,到那個天堂般的浴之世界中去,只要身體躺下去就會忘記世上不愉快的事情。她朝著浴室走去,她脫去所有的衣服,把自己顯露在浴室的鏡子下面,在她走進浴缸之前,她看了她身體上的傷疤,遠遠看去,確實像蕭雨所說的花瓣,鑲在身體上的玫瑰花瓣。

    那一夜她睡在劉季的懷中,他們沒有發生性事,他們只是平靜地躺下去,他們都似乎很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早晨,她醒來了,她第一句話就對劉季說:「我們結婚吧!」

    劉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又說了第二遍,劉季說:「再過一段時間吧,讓我們都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她突然覺得劉季變了,劉季再也不是那個把訂婚戒指盒送給自己的男人。而且劉季那時候說過,等到她畢業了以後就跟她結婚。

    她感到心慌,便迫不及待地問劉季,這是為什麼,劉季用手摟了摟她的裸肩說:「我們去游泳好嗎?你已經有多久沒有游泳了?」她看著劉季的眼睛,她似乎在劉季的眼底深處已經看見了那座游泳館,那綠波蕩漾的泳池。

    她興奮起來了,穿上了衣服,從那個時刻開始,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生活在那綠波蕩漾的泳池中央,一個多月後的一天上午,當她穿著泳裝回到泳池上來喝著一杯檸檬汁時,她隨意展開了一張報紙,在一個框定的廣告欄裡她發現了一家服裝公司招收模特的消息。她被這個消息久久地籠罩著,然後她坐在陽光下面,看著自己身體的傷疤,那些傷疤——宛如粉紅色的花瓣,當然是蕭雨所說的玫瑰花瓣。

    她決定去報考服裝公司的模特,而且並沒有跟劉季商量,劉季正在忙於在城市的另一邊修建另一座游泳館。他幾乎只在夜裡才回家,她根本就沒有時間跟劉季商量,而且她說不清自己能否會應聘上模特。

    劉季在那個早晨沒有回答她提出結婚的問題,而是巧妙地把她的身體引向了游泳館。這是不是一種藝術呢?總之,從那個時刻開始,吳豆豆似乎也忘記了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

    她沉浸在游泳池給她帶來的快樂之中,而此刻她又沉浸在報紙廣告給她帶來的期待之中,她望著綠波蕩漾的水波紋,就在這一天,或者說就在那一刻,吳豆豆已經在不知不覺之中克服了傷疤給她帶來的虛弱或不自信。她站在游泳池邊,似乎望見了自己不確定的影子,她決定前去應聘服裝模特。

    而就在她報名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知道她已懷上了劉季的孩子,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可能,但是醫生告訴她說確實懷孕了,那正是劉季忙碌不堪的季節,她甚至連跟劉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劉季要很晚才驅車回來,回到床上時就呼呼大睡,劉季已經被另一座游泳池籠罩住,劉季告訴過她,那座游泳池可以給他帶來下半輩子的財富。

    她現在才知道了劉季追求財富的另一種生活,這是她過去不瞭解的。當一個男人忘我的為財富而奮鬥時,她失去了被撫摸的意義,劉季的手來不及撫摸她的身體就已經進入了夢鄉。當然,孩子是在她剛住進劉季家的第三個夜晚受孕的。

    第三夜是一個激情蕩漾的,充滿肉慾的夜晚,下午,他們雙雙在泳池中並肩游泳,然後在一家西餐廳用完晚餐,她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他喝了一杯半紅葡萄酒。當他驅車回家時,他開始在車上親吻她,每到一個紅燈口,他都會利用短暫的空隙前來吻她。

    這個吻燃燒起了兩個人的情慾,使他們在回到家後就開始做愛,那是一個散發出肉慾的夜晚,吳豆豆的孩子就是在那天晚上懷上的,他的****在激情燃燒之中終於在她的子宮中存活了,變成了一個小生命。

    在她報名後的第二天晚上,她終於等來了劉季,他回家來了,但不是自己驅車回來,而是一個女人驅車把他送到了家門口,當那個女人站在門外按響門鈴聲時,她前去開門,門一開,那個女人就把劉季交給她說:「他喝多了……」,女人幾乎是架著他的肩膀前來開門的,所以門一開就意味著吳豆豆要用身體托住劉季的肩膀,等到她把劉季托到沙發上去,那個女人已經驅車走了,吳豆豆連她的模樣都沒有看清。

    她無法把酩酊大醉的劉季托到樓上去睡覺,就只好讓劉季睡在沙發上。她失去了與劉季交流的機會,第二天早晨,她認為機會來了,因為劉季已經醒來了,他好像剛洗了一個澡,又變成了活生生的劉季。劉季正要出門,他好像並不記得昨夜的情景,他很麻木地看了看吳豆豆,這一點吳豆豆早就已經感覺到了,最近劉季看她的神色有些睏倦,而且很漠然,難道是因為與昨夜送劉季回家來的女人有關係嗎?

    儘管如此,吳豆豆還是走上前去貼近他說:「你知道我懷孕了嗎?」他愣了一下即刻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這麼快就懷孕……你別開玩笑……我不願意你把這個玩笑開大了……」吳豆豆不理解他說話的意思,便認真地說:「如果我真的懷孕了,你說應該怎麼辦?」他拎起了手中的那只箱子說:「如果你真的已經懷孕了,那就盡快地到醫院去做人流。」他說完這句話又從箱子裡把一疊鈔票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他走了,留下了那疊鈔票。吳豆豆渾身顫抖,這不是她相處了很長時間的男人,然而,當她看見那疊鈔票時,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在無意識之間看見的那個女人,當那個女人說劉季拋棄她,向劉季索要一筆鈔票時,劉季滿足了她的要求,給了那個女人一大筆鈔票。

    那是吳豆豆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鈔票。此刻她感到了一種絕望,很難想像這個男人就是爬在她身上與她陷入激情蕩漾的肉慾之中去的男人。也很難想像這個男人就是曾經送給他結婚鑽戒的男人,好像這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難道剛才的劉季才是真實的劉季嗎?她望著那疊鈔票,她很快出了門,到了醫院就在那一天,或者說就在那一刻,吳豆豆突然感覺到子宮中的孩子已經離她而去,再也不會重新返回到她的子宮中來成長。

    帶著這種悲哀她離開了劉季的家,當然她需要錢,在她進入劉季的家時,她所花的都是劉季給她的錢,現在既然劉季已經把鈔票放在了茶几上,就意味著她會帶走那疊鈔票,因為她一無所有,很多年前,當她拎著箱子從一座小鎮火車站搭上一輛火車時,她就嚮往著大城市,她希望在一座大城市紮下根須,她渴望在繁茂的根須下進入夢鄉。

    帶著茶几上的一疊鈔票,她拎著箱子離開了,只留下一張留言條,她沒有提到自己到醫院墮胎之事,她只說她已經找到了別的住處,所以離開了,就在那一天,或者說就在那一刻,她異常的平靜,拎著箱子租到了一間廉價的出租屋。

    她找到自己綿延在城市的根須了嗎?當她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睡覺時,她想到了她睡在上鋪的小床,現在,她不準備攀援任何人的手臂,她直想觸到根須,因為她喜歡游泳,當她在小鎮的湖泊中游泳時,她的身體觸到過水草,那些飄蕩在她生命中的須帶曾經繚繞過他的身體,如今仍然在繚繞過她的身體。促使她離開劉季的是勇氣或迷惑,在她跟劉季生活的這段時間裡,她覺得劉季越來越陌生,她越跟這個男人相處,就越不瞭解他。

    更令她迷惑的是當她懷上劉季的孩子後,當她站在劉季面前,把這個事實告訴劉季時,劉季的冷漠以及對她子宮中孩子的拒絕。所以,她被這種冷漠推到了醫院的人流室,當她躺在床上,傾聽著各種金屬器械正在她身體中的摩擦時,她在痛苦中一點也不後悔。因為她需要繼續前進,她彷彿在爬山,她不能停下來,她彷彿在旅行,如果說劉季曾經是她的驛站,而她現在需要朝前走,繼續朝前走,她不能停下來,就此停下來,她就會變成溺死在劉季的游泳池和劉季的洋房中的女人。

    她不願意變成那個溺水者,所以,她帶著那疊鈔票出門了,她深信有一天會把那疊鈔票還給劉季。錢,她知道繼續朝前走,需要錢,所以,她租下了小屋,現在,她似乎已經變得自由得多了,沒有簡和劉季束縛她,沒有簡的窄床和劉季的游泳池包圍她的身體,她睡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好覺,做了很多迷糊不清的長夢,一覺醒來就已經看見了曙色。

    曙色正掛在窗口,窗戶很小,然而她卻可以站在窗前看見了曙色,今天是她求職的日子。也許是因為青春,剛剛墮胎的身體竟然恢復得如此之快,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承受了一個痛苦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除了她知道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已經短暫地為一個男人懷過孕,一滴精子本來已經在她子宮中復活了,變成了生命,然而,她卻殘醒地掐滅了那只嫩芽,這是她必須承擔的痛苦,除此之外,她必須永遠承擔這一事實,這是一個秘密,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承擔者將更加需要勇氣,她走出人流室時,她就像許多年輕的女孩一樣無男人陪伴,只在休息間躺了半小時,在她躺下去時,左側和右側的床上都躺著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的年齡幾乎與她相近,她們望著天花板,獨自承擔著這一痛苦,當完成了墮胎之後,在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她們沒有啜泣,也不需要男人陪伴在她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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