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走在森林公園的路上,青年牙科醫生剛出現時,母親和李叔就朝前消失了,仿佛想把空間留給他們。蕭雨目送著他們的背景,經過了一夜的清醒或不清醒的夢境的折磨,她已經決定回到城裡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找凱,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做這件事情。
青年牙科醫生走在她旁邊,她仍然在想著凱,而青年牙科醫生也許也在想著他已經離開人世的女朋友,開始的時候,他們很少說話。森林裡出現了一座獨木橋,沒有別的路可走,必須從獨木橋上走過去。牙科醫生看了看蕭雨,把手伸了出去,蕭雨本想獨自走,但面對那座獨木橋時,才感受到了暈眩。她不得不把手伸出去,青年牙科醫生把她的手牽住了。除了凱之外,這是第二個男人牽著她的手。
在悠顫的獨木橋上,她突然感到恐懼,她從小就有恐高症,事實上獨木橋並不高,只是她從小在城市長大,很少經過這樣的橋。青年牙科醫生好像已經感受到了她的害怕,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去依偎她的身體。
終於走完了獨木橋,她本能地把手從他手中退出來。她又開始想念凱,她本能地想在青年與她之間保持一種距離,然而,她卻不可能離開他,因為母親有她自己的男朋友,而她是孤獨的。
她想,應該讓凱也來,如果凱一同來旅行,他會願意嗎?凱會放棄對那個發燒女孩的照顧嗎?凱願意陪她來旅行嗎?似乎一切都是未知之謎,不知道為什麼,她已經產生了一種無法說清的嫉妒,對那個躺在窄床上女孩的嫉妒使她胸悶。
青年牙科醫生說:“你好像有心事,需要我幫助你嗎?”她回過神來了。她看著青年牙科醫生的眼睛,她之所以信賴他,讓他在自己身邊,是因為他看見了他那雙真誠的眼睛。所以,在這樣孤寂的旅途之中,她願意跟他成為伙伴。因此,她和她就這樣在森林公園中行走著,准確地說是在穿越森林中的明媚陽光,這個世界與大城市完全隔離開去,當她坐在一只林中的秋千上時,她終於發出了清亮的笑聲,也許直到那一時刻,她才忘記了凱的影子。
直到暮色上升,她才想起給凱打電話。凱發出聲音時總是在講述那個女孩發燒的故事,他沒有問她在哪裡,總之凱的聲音顯得不是太流暢,更多的是支支唔唔。蕭雨放下電話,她感覺到心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她看不見凱的生活,旅行隔離了一切。
母親正在與李叔告別,這是一個清晨,她醒來後站在窗口,往下看去,她看見了母親。母親似乎穿著睡衣,李叔站在母親身邊似乎在說什麼,蕭雨又想起昨夜從母親和李叔的房間中傳來的聲音,她想,如果每一面牆壁都這樣不隔音的話,那麼住在旅館中的人們會不會因此而發瘋,她不知道發瘋是一種什麼狀態,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性高潮是什麼,很多年以後她才享受到了性高潮,她才想起了母親的歡叫聲,她才理解了母親為什麼和男人過性生活時總是抑制不住的歡叫,好像是風暴之聲。
她是用被子蒙住頭才勉強進入睡眠的,一個幾乎被窒息了的夜晚剝奪了她睡覺的舒服。而現在,當她看見母親和李叔告別的場景,她從內心深處升起了一種輕松的快樂。
母親突然穿著睡衣撲進了李叔的懷抱,在所有她見過的與母親有關系的場景之中,這個情景是最有動感的,母親的身體撲進李叔的懷抱,只是一個剎哪就顯示出了母親的虛弱。
李叔拍拍母親的肩膀,母親的身體離開了,母親趿著拖鞋,李叔打開車門,一輛黑色轎車突然抽動了一下,就像固定不動的人體向左向右移動了一下,母親突然用雙手蒙住了面頰。直到轎車開走了,母親仍然保持著這個姿勢,足足有幾分鍾後,母親才松開了雙手。
蕭雨敞開了門,她想前去安慰母親,當母親用雙手蒙住面頰時,她知道,淚水一定浸濕了母親的面頰,她想前去安慰母親,對母親被離別之苦所折磨的痛苦,她突然升起了憐憫之感。母親趿著拖鞋上樓來了,已經與她迎面相遇,母親一把牽住她的手進了她住的房間,然後把門關上。
母親說:“蕭兒,你是不是站在窗口看見了我與你李叔告別的場景……既然你已經看見了,我就告訴你母親和李叔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五年前,母親一個人去旅行,還記得五年前嗎?母親突然對你說母親已經買好了車票……故事就是在那次旅行中開始的,我無意之中住進了一座旅館,因為孤獨遇見了李叔,他邀請我跳舞……他的舞跳得好極了……我們相愛了,然而這場愛情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他是一個有職位的人,一旦我和她的故事被他妻子知道,那麼他妻子就會鬧事,蕭兒,你還不知道,世態有多復雜,多少年來,李叔只能與母親秘密來往,他遠在另一座城市,離我很遠,我和他的故事當然可以秘密地進行下去……然而,母親要結婚了……母親決定結束與李叔的故事,這是我和李叔最後一次約會,也許今後我和李叔再也不會見面了……”
很顯然,這個故事並沒有感染著蕭雨,因為她不喜歡李叔,從開始與李叔跳舞的時刻,她就開始討厭他了。也許,如果沒有那支舞曲,如果她不和李叔跳舞——她會被這個故事所感動。
李叔的身體緊貼過來的那一瞬間裡——她充滿了對這個中年男人的厭惡,然而這種情緒不能表露而出,也許她要背負一輩子,因為母親是這個中年男人的情人。
蕭雨沒有像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樣前去寬慰母親。她的眼睛裡交織著一種復雜的情緒,她為母親離開了那個男人而高興,盡管她的記憶深處已經承載著對母親情人的厭惡,然而她知道母親已經不可能再與那個男人會面了,母親就要結婚了。
母親終於回房間脫下了睡衣裝進箱子裡,當母親出來時拎著箱子對蕭雨說:“蕭兒,走吧,剩下的旅行是屬於我們兩人的了。”當蕭雨剛想鑽進母親的車廂時,那個青年牙科醫生來了,他伸出手來握了握蕭雨的手,然後把一張名片遞給了蕭雨,他說他要回去了,因為診所已經關門好幾天了,他希望能夠在回去不久就能見到蕭雨,蕭雨又一次感受到了這個青年牙科醫生的真誠的眼睛。
在以後的一個星期裡,蕭雨陪著母親開始了兩個人的旅行生活,盡管她想急切地趕回去,然而她還是善始善終地陪著母親。一周以後,當母親驅著車回到那座城市時,已經是又一個被暮色所籠罩的時刻,母親驅著車回了家,她洗了一個澡,然後對母親撒謊說她今晚想回學校去住,母親同意了。
她的靈魂從離開家門的那一刻就在奔跑之中,她想盡快地趕到凱的老房子裡去,一路上她已經無法忍受傾聽到凱在電話中那支支唔唔的聲音,還有凱講述發燒女孩時的聲音,她想在這樣一個剛下過雨的晚上前去尋找凱,她想在這樣一個晚上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凱。
靈魂使她乘著公交車到達了老房子,她穿過窄小的巷道,來不及去伸手撫摸牆上的花紋,然而,她卻站在窄小的巷道中開始掏鑰匙,如果凱的門上了鎖,她就啟開門,她會坐在那張窄床上等待凱,在這個時刻中,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那個發燒中的女孩的存在。
門沒上鎖,只是像以往一樣關閉著,還沒插上木栓,她輕輕地推開了門。離凱越來越近的喜悅變成了顫栗,因為想把靈魂和身體都獻給凱,因為想看見身體在那張窄床上的花紋,那由靈魂蛻變而出的花紋。
她上了樓,因為樓下或樓上都有燈光,有燈光就證明凱的存在,這存在是令人顫栗的,蕭雨又看見了格子窗戶,裡面亮著燈光,而且還有聲音,是一個女孩子格格格的笑聲,那悅耳的笑使蕭雨忍不住另一種顫栗,然而,她還是往格子窗看了一眼,她看見一個人裸體站在一只木盆中,好像是在沐浴。
凱出現了,凱原本就一直存在,他一直存在於那只木盆周圍,凱存在於那個裸體的周圍,凱正站在木盆前幫助那個裸體的人洗澡。凱的手裡捧著白色的泡沫在往那個裸體身上摩擦,凱不住地說:“娟娟,你的裸體真漂亮,你知道你的裸體有多漂亮嗎?”一盞燈光從空中垂懸而下,照亮了那具裸體,起初是白色的泡沫,後來泡沫漸漸地不見了,剩下了光潔的裸體,凱突然把那具裸體抱起來放在了那張窄床上。
凱端著那只木盆出來了,直到此刻,蕭雨才回到了現實之中,而剛才,當她把面頰貼在格子窗上時,她似乎是在看一場雕塑表演,她被一個人裸體身上的白色泡沫湮沒了,她被那雙男人的手在泡沫中摩擦起伏的狀態湮沒了視線。
直到凱把那個光滑的裸體抱起來放在了窄床上時,她才如夢驚醒,而這一刻,也正是凱端著木盆出來的時刻,她尖叫了一聲就開始跑起來,她絆倒在樓梯上,爬起來後仍然在跑,當她跑到那條小巷中時,一雙手臂把她攥住了。
是凱攥住了她的手臂,凱追上了她,凱喘著氣,不想解釋他的生活,只想把她的身體擋住,兩個人就在窄小的巷道中掙扎著,蕭雨感覺到自己的胸正在摩擦著身後的牆壁,那布滿花紋的牆壁——正在撞擊著她小小的兩只****,而她的脊背正碰撞著凱的胸脯,盡管如此,她突然感到身體中的有一道花紋正在受傷,已經出現了受傷的痕跡,所以她必須跑出去。
不知道是誰給予她的力量,她終於掙脫出了凱的懷抱,是她身體中綻開的花紋給予她了力量,總之,她已經跑出了凱的懷抱,跑出了那條小巷,跑到了夜色之中去。
她追上了一輛末班車,她的靈魂空了,她像匹受傷的馬鹿一樣只想蜷曲起來,蜷曲在世界的盡頭,然而,所謂世界的盡頭是無法看見的。末班車也不可能把她送到世界的盡頭,蜷曲起身體痛哭一夜。她在回家或回學校的選擇中最終選擇了回家。在那個晚上,當她回到家時,母親竟然穿著一套白色的婚紗在寬大的客廳中獨自走來走去。
她被披著白色婚紗的母親的形象所完全罩住了。母親很久以後才感受到她的女兒回家來,正在用一種疑惑的目光看著自己,她走過來,母親的臉是燦爛的,而眼神卻是憂傷的,母親解釋說,她的第一次婚姻沒有披過婚紗,甚至連婚紗都沒有幻想過就結婚了。一個女人一生之中沒有披過婚紗絕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所以她這一次一定要披著婚紗做新娘。母親問蕭雨她披上婚紗像不像新娘,蕭雨迷惑地點點頭,她覺得世界並沒有盡頭,母親在披著婚紗,而凱已經為那個叫朱娟娟的女孩沐浴過,那只古老的木盆,她在凱的房間裡從未見到過,凱的老房子裡沒有沐浴室,她過去曾經想凱洗澡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然而木盆出現了,那只木盆也許是凱為朱娟娟而准備的,當蕭雨目睹凱為另一個女孩親自沐浴時,她的生命中最戲劇性的場景已經在她身體中留下了第一道花紋。
一個星期以後,母親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婚禮是在一座飯店舉行的。蕭雨不得不參加婚禮,雖然她並不願意參加任何喜慶的場景,因為她似乎在療傷。從她看見那只木盆開始,她就受了傷,她不願意見到任何人。母親的婚禮務必參加,而且她決不能讓母親知道她遭遇到的情感挫折。
母親披著婚紗站在飯店門口時,一個男人遠遠地來了,蕭雨想,也許這個男人是吳叔吧,因為吳叔是母親的男友,曾經送給母親過華貴的項鏈,然而,一個從未見過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母親身邊。他穿一身西裝,一臉喜氣,蕭雨突然感覺到這個陌生人並不陌生,她曾經在母親的修理站看見過他,當時,這個男人穿著一身油漬斑斑的工作服正往一輛貨車下面鑽去。很顯然,母親結婚的男人是修理廠的修理工。
那麼誰是那個與母親在臥室中發生性姿勢的男人呢?蕭雨意識到被這個問題干擾是愚蠢的,她仰起頭來,看著披婚紗的母親和那個中年男人手挽手站在飯店門口迎接著前來參加婚禮的客人。
這個時刻使飽受情感挫折的蕭雨很快就悟到了人生的一個真諦:無論人經歷多少難以言喻的花紋之痛苦及花紋之燦爛,生活必將進行下去。母親就是活生生的先例,母親曾經遭遇過婚姻的失敗,這失敗使人到中年的母親從不喪失生活,蕭雨曾經在偶然之中秘密地窺視到了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性姿勢,同時也看到了母親身體上波動起伏的花紋;她曾經在不久之前的旅途中看見過母親的情人李叔,那個勾引母親女兒的情人只不過使母親逃脫了憂郁的故事,只不過是旅館中的故事而已,母親如今正手挽著那個男人,那個穿著油漬斑斑的工作服鑽進貨車下的修理工,才是母親結婚的伴侶。
吳叔也來了。他獻給母親的結婚禮物是一只花籃,那只顯赫的花籃不是由吳叔親自送來的,而是由花店的兩個小工,他們舉著花籃向著披著婚紗的母親走去,於是,吳叔就來了。
蕭雨幾乎置身在一個角落,她完全變成了局外人。她觀看著母親披著婚紗終於實現了她一生中披一次婚紗的願望。吳叔似乎在人群中看見了蕭雨,他朝蕭雨走來時,蕭雨正看著母親披著那件婚紗,它逶迤在地面上,如飄帶,當一團一團的皺褶發出聲音時,就像白色的花紋。吳叔來到她身邊問她為什麼站在角落,她很想問吳叔為什麼沒有與母親結婚,這個問題是她看見吳叔獻給母親的那只花籃時湧現出來的。
不過,她直始至終都沒有勇氣向吳步面對面地提出這個問題。整個婚禮她都面對著那只花籃,因為她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花籃,也從未在花朵中看見過如此眾多的新鮮燦爛的花紋。
此刻,她身體散發出一道疼痛的花紋,它也許已經從她小小的雙乳上綻放出來,也許已經從她從未敞開的私處呈現出來,無論如何,那都是一道花紋。因為它,蕭雨可以銘刻下來凱的窄床以及留在窄床上的體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