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 第18章 發燒 (2)
    進屋之後,母親幸福地笑了笑,一路上母親的神態顯得比往常要幸福得多,她現在明白了,因為在這座旅館有一個理著平頭的,個子高高的男人在等待著母親的到來,這是她意料之外的。

    然而真正的旅行已經開始了。所謂旅行就是通過路到達一個新地方,然後旅館出現了,很多陌生人拎著箱、包,男人、女人開始走進旅館,蕭雨站在窗口,她突然看見了一部磁卡電話,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她想念凱,她想跟凱通電話。

    磁卡電話懸掛在樓下的大廳裡,她拉開門,以一個旅行者的身份下樓,給遠方的戀人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沒人接電話,她連續撥通了三遍電話,到第三遍時,是一個女孩子接的電話,蕭雨的心跳動著,她即刻把電話掛斷了。

    又是暮色降臨的時刻,蕭雨漸漸地已經溶進了這暮色之中去,她知道那個接電話的女孩肯定是朱娟娟,然而電話為什麼在她旁邊呢,而她睡在那窄床上,意味著電話離她不遠,既然如此,凱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暮色溶解著她那抑制不住中流出來的困惑中的淚水,她置身在旅館的暮色之中,她已經走出了大廳,走到了院子裡,突然,她有生以來感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困惑,這完全是躺在凱窄床上的那個叫朱娟娟的女孩,那個發燒的女孩所帶來的。

    “你為什麼哭?”她在暮色之中突然看見了一個青年就在她身邊,她不知道這個青年到底已經在她身邊站了有多長時間,因為他竟然看見她哭了,他遞給她一包紙巾說:“就你一個人嗎?我可以安慰你嗎?”

    她搖搖頭,帶著青年遞給她的那包紙巾離開了。她剛上樓,也正是母親和那個男人下樓的時候。母親看見了她,母親的神態仍然像剛才那樣幸福,母親走下樓來,牽住了她的手說:“我們去用餐,然後去跳舞好嗎?”

    她完全被母親的手牽著,盲目地往前走,她的世界根本就沒有方向,直到坐在旅館的露天餐館裡,母親才看見了那潮濕的雙眼:“蕭兒,你好像流過淚了”,“沒有”,她否認道。晚餐是自助餐,母親遞給她一只盤子說:“蕭雨,如果是男孩子讓你這麼傷心,你就忘了他吧!”

    她坐在母親身邊用餐,眼睛卻望著暮色,似乎只有這暮色才可以溶解她那困惑的心緒,用完餐後,母親又牽著她的手進了舞池,李叔給每人要了一杯咖啡。幾個披長發的青年站在舞池一端正在演奏樂器,蕭雨久久地看著一只黑色彎曲的薩克斯管,從裡面蕩漾而出的旋律是那麼陰郁,陰郁得就像她此刻的心靈。

    李叔帶著母親跳舞去了,這是一座圓形的舞池,不像大學校園中的舞池那樣是方形。人們陸續上場,始終在繞著圓圈旋轉,蕭雨靜靜地坐在那個角落,舞池的燈光就像深秋的暗夜,一些落英從空中灑下來,射在人們的舞步上,並不照亮人們的舞步,只是映現出了交織的旋律。似乎在這樣的時刻,每一支旋律對蕭雨來說都是憂傷的。

    李叔跟母親跳了好幾支舞曲後,前來邀請蕭雨,母親說:“蕭兒,你就陪李叔跳支舞吧,母親跳累了”。蕭雨站起來,把手伸給了李叔,這個理著平頭的男人,這個穿著乳白色衣褲的男人是蕭雨有限的跳舞生活中第一個中年男人。她完全是為了讓母親高興,答應陪同李叔跳舞,而她確實沒有多少舞興,而且,她一直在想著凱。

    她的舞姿是被動的,幾乎是麻木的,她的心已經捆綁在凱的房間裡,捆綁在那張窄床上,那個叫朱娟娟的女孩,發著燒替代了她——睡在窄床上。

    然而,一個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經帶著她步入了舞池,她麻木的舞步被他帶入了舞池的中央,燈光越來越暗淡,幾乎像是被夜色所籠罩中跳舞,這是一支抒情的快步舞,李叔把她帶到池中央,她感覺到李叔的手托著她的腰,另一支手在她的指尖上摩挲著。

    她痙攣了一下,那麻木的被動的舞姿突然被一個中年男人手的摩挲喚醒了,她抵抗的方式是痙攣,但這沒用,中年男人似乎更願意面對她的痙攣,同時越來越貼近她的身體,她把頭往後仰去,她希望離他越來越遠,但是這不可能,因為一支舞曲還善未結束。

    母親的男朋友竟然在舞池中勾引她的女兒,當他更放肆而大膽地想貼近她青春的身體時,一支舞曲已經結束。他松開了手,因為燈光突然亮了許多,另一支歡快的舞曲即將開始。蕭雨抑制住了自己身體中的全部痙攣,這似乎僅僅為了她的母親,她抑制著自己的厭惡,回到母親身邊坐下來。直到如今,她都還沒有看清楚母親男朋友的面孔,然而,此刻,一張面孔在她眼前晃動著。

    當許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張面孔時,她才想起了一個詞匯:虛偽。然而那一刻,燈光下那張臉漸漸地向著母親的臉靠近,好像他在證明,他對母親的感情,而在幾分鍾前,他還在勾引母親的女兒。

    蕭雨走出了舞池,她想給凱打電話,然後回房間睡覺去,她剛離開舞池,一個影子就來到了她身邊,她想起來了這是那個青年,當她站在暮色中哭泣時,青年曾經來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包面巾紙。

    “我可以陪你走一走嗎?”青年問道。她抬起頭來看著青年,她很想拒絕他,她並不認識他,對她來說,他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她的目光與他的雙眼相遇了,他的眼神那麼真摯地望著她,正等待著她的回答,她說她要給一個人打一個電話,他說可以用他的手機打,她搖搖頭說她要用旅館的磁卡電話打,青年人點點頭。

    她在打磁卡電話時,青年人站在她不遠處,正在等她。現在她期待著凱的聲音在電話中出現,這幾乎是她今晚最大的願望了,也是最溫馨的希望了。人是需要在希望之中把時間往前延續的,她從出門旅行時,就希望不斷地聽見凱的聲音,然而,凱是那麼難以尋找,即使是惟一的一次通話,凱也在講述那個發燒的女孩……

    電話已經關機,仿佛道路突然被堵塞起來了,然而真正被堵塞起來的是她的胸口。她可以抑制住對母親的男朋友的厭惡,然而,她卻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胸悶。就在這樣的時刻,站在不遠處等待她的青年男子有了機會,她走在青年旁邊,開始了散步。她的胸悶被夜風輕輕地吹拂著,他和她其實都住在一座城市,不過,他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他讓她猜他現在的職業,她恍惚地一笑,她的胸悶似乎就在這一刻突然結束了。

    她沒有猜出他的職業,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猜,從夜色之中看上去,他好像是大學校園中那些年輕的講師,事實上他的職業是牙科醫生,大學畢業後,他開了一家自己的牙科診所。他說:“如果你今後牙痛來找我,好嗎?”她笑笑,從出生到現在,她的牙好像從來就沒有痛過。

    散步的范圍很小,這是一座環形山坡似的旅館,青年告訴她,山坡下是一座小城,旁邊是很有名的一座森林公園,人們住到這座旅館來,大都是來欣賞森林公園的風光。他還告訴她,他過去跟女朋友來過這裡,但他的女朋友一年前的這個季節出車禍離開了整個世界。她的心抽搐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他,在他平靜的臉上只看見一種淡淡的哀愁。

    夜好像已經很深了,他把她送到房間門口,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蕭雨目送著他的背影,她的胸悶已經消失了,然而另一種情緒卻開始繚繞著她,她站在窗口目視著夜空,在這裡可以看見星空,就像兒時父親帶著她到爺爺奶奶的鄉村去,躺在草垛上看見的星空一樣深遠、遼闊。

    她沒有想凱和那個躺在窄床上發燒的女孩,她只是看著星空,幻覺之中好像看見了另一個女孩,她與那個女孩沒有聯系,然而,因為出現了一個青年,她知道了一個女孩,不久之前從世界上消失,而她消失的方式就是車禍,她看著星空,仿佛看見那個女孩從星空中墜落到地上,那個女孩連疼痛也來不及感應一下就很快地消失了。

    母親在敲門,因她沒有反應正叫喚著她的名字,她把打開,母親和李叔站在門外,母親拍了拍她肩膀說:“蕭兒,你到哪裡去了,李叔還說想跟你再跳一支舞”,她的目光一直沒有看李叔,她的身體從在舞池之中時就在抗拒他,而她的心裡也正是從在舞池中時已經開始厭惡他。然而她得抑制住這一切,為了她的母親。

    不能把她對母親男朋友的那種厭惡情緒表現出來,也就是不能把母親男朋友在舞池中勾引她的過程表現出來,因而,那一刻,在被一支舞曲所環繞的過程之中,她已經抗拒,她已經產生了厭惡,而這一切都將成為秘密,一個不願意公開的厭惡——將成為她生命中最大的陰影,讓她獨自承擔下去。

    當她掩上門,她才清楚一個現實:而這個讓她厭惡的人竟然是母親的男友。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就是母親即將結婚的那個男人。現在,母親和她的男朋友就住在隔壁,她開始同情母親了,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跟一個勾引她女兒的男朋友同居一室呢?

    她開始洗澡,只有洗澡讓她想起母親的花紋,她把衣服一層層的脫干淨,赤著腳站在浴缸中沐浴。她喜歡泡沫,每當泡沫充滿全身時,她就會閉上雙眼。她沒有見過大海,然而她可以想象自己置身在大海的潮汐之中,她在潮汐之中湧動,而當泡沫離開她身體時,她正面對著水蒸汽和鏡面之中的身體。

    她想起了母親的裸體,她沒有想到看見母親的裸體時同時也看見了母親和另一個男人的性姿勢,這個姿勢就像一圈又一圈環繞在鏡頭上的膠片般混亂不堪地懸掛在她眼前。她看見了膠片中的花紋,那是母親在性生活中用身體的激情呈現在眼前的花紋。

    她還看見了吳豆豆的裸體,每當宿捨熄滅燈光,吳豆豆總是最後一個人脫衣上床,她揭開了一層層衣服,所以,當吳豆豆有一天告訴她說,吳豆豆既是簡的戀人,也是簡的模特時,她好像並沒有想象中的驚訝。

    在凱的工作室裡她還看見了模特彌米,她的出現就像一個童話,她毫無羞澀地面對著牆壁脫衣,她可以赤裸著在工作室走來走去,而她的私處顯露出來,她似乎對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感覺,難道僅僅因為她是模特嗎?

    凱又一次出現了,那窄床使她和凱合衣而睡,他們手牽手睡覺,然後凱出門了,凱帶回了一個女孩,一個叫朱娟娟的女孩,發著高燒,占據了她和凱的那張窄床。

    此刻,她是多麼希望聽見凱的聲音啊,她在充滿水蒸汽的浴室中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胸脯上的花紋,它像是從兩只石榴上顯現出來的花紋,而她的內心卻充滿期待,一定要在入睡之前聽見凱的聲音。

    她披上浴巾,兩條白色的浴巾就這樣在她的身體嚴密地裹了起來,然後她趿上旅館裡的白色拖鞋拉開了門,此刻旅館裡看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仿佛一個被凸現出來的世外桃園,而她是多麼希望電話啊。

    磁卡電話懸掛在牆壁,在那一刻,似乎給她帶了最明亮的聲音,她撥通了電話,謝天謝地,凱沒有有關機,凱的聲音顯得有些支支唔唔,凱說:“蕭雨,你在哪裡?”,“我住在旅館裡……”“娟娟仍在發燒,我在守候她,她說她感到很害怕,所以,尤其是在夜裡,我得守候在她身邊……”聲音弱了下去,好像電池已經干枯了,蕭雨的心就像水中的浪花一樣撞擊著。

    一幅圖景又一次再現出來:一個叫朱娟娟的女孩仍然在發燒,而凱就守候在她身邊,這是一個被夜色所籠罩的時刻。蕭雨想著凱,她弄不明白,凱為什麼非要把那個叫朱娟娟的女孩帶回他的老房子,一個僅僅是萍水相逢的女孩,一個出現在火車上的陌生女孩,難道僅僅是因為凱對那個女孩的同情心嗎?

    她全身裹在浴巾中,感覺到了一種寒冷。一個人影突然來到了她身邊,他就是青年牙科醫生,他神經質地問道:“你好像怕冷,你病了嗎?”,她突然發出了同樣神經質的追問:“你為什麼總是跟蹤我?這是為什麼?”“因為我想這樣做,因為我想看見你,我不希望你消失……”兩個人面對面地僵持了幾分鍾,青年牙科醫生說:“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她掩上門藏進了被子裡面,然而,她突然聽見了一種聲音,是從隔壁房間中傳出來的聲音。她似乎又再次回到了另一個空間,她因為回家取像機而打開了門,那風暴一樣的聲音幾乎湮沒了她。

    母親的聲音抑制不住地與另一個男人交織在一起,從寂靜的夜裡越過牆壁到達了她耳朵邊緣,她被這聲音分裂著。她開始又一次想念凱,她問自己,為什麼沒有勇氣像吳豆豆一樣把自己變成裸體交給凱。奇怪的是凱為什麼又把自己同時也變成裸體交給她,難道是因為缺乏愛的激情嗎?

    然而,在靜謐的夜裡,她知道體內的激情已經在流動,只是沒有人用風暴似的聲音把她的衣服撕開。她想回到凱的身邊時,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體獻給凱,想著這樣的情景,她又一次感到她的私處變得潮濕起來了。

    在以後的三天時間裡,母親好像都離不開男朋友,他們往往會消失在森林公園的深處,而蕭雨身邊始終有一個青年陪伴她,他就是青年牙科醫生,他始終在她身邊,從她睜開雙眼感受到另一個明媚陽光的一天降臨時,她把頭探出窗外,青年牙科醫生就站在窗下的一棵槐子樹下仰起頭看著她的窗戶。

    母親敲開了她的門,她的母親好像是從風暴中剛醒來,她的雙眼仍然洋溢著情欲未盡的東西,當然,蕭雨還不能感受這種東西,有一點她感受到了,母親很幸福,母親好像已經忘記了一切不快樂的東西,難道那個叫李叔的男人真的能給母親帶來如此幸福的色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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