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 第36章 廣場上升起裸露的人體雕塑 (4)
    “你不知道時間的約束嗎?”李飄很生氣地問道,肖雅不說話,她知道她與李飄有過口頭上的規則,但她無法解釋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不過,這一切,聰明的李飄似乎有所察覺,他問道:“當我第一天看見你時,你知道我看見什麼了嗎?我看見了你的車,那輛轎車,我就知道,你的命運發生了一些變化……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然而當我看到你的目光時,你目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夢幻般的希望使我很感動,無論你的生活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只要我看到你眼睛中的那種色彩,我就會有一種創造力……肖雅……現在,你應該靜下來,拋棄一切雜念……”她開始脫衣,就在那天上午,有一個人前來敲門,李飄想了想去開門了,一陣腳步聲後,李飄帶來了一個男人,他就是簡,李飄把簡介紹給了肖雅,他說簡是他的好友,也是一位有才華的年輕導演,簡抑制住自己的驚訝,很顯然他沒有想到在李飄的工作室裡會看見肖雅,他是來欣賞李飄的雕塑作品的,之前,李飄曾告訴他,他已經開始了新的雕塑工作,如果有空,歡迎他來看看。

    很早以前,在廣場上,肖雅最後一次看見簡,簡是怎麼對她說的:“你的身體確實很美……所以你不應該做演員,你應該做人體模特,我要走了,肖雅,我和藍蘋都在外景地拍戲,她已經懷上了我的孩子,不過,還可以把她的女主角演完……”那番話她記得很清楚,所以,當她目送著簡的背影消失在廣場上時,她已經開始平靜了,是那種已經喪失了緣份的平靜,是那種再也不可能見面的平靜,是那種再也不想去這個世界上去尋找他的那種平靜。現在,他來了,而她正裸露著,她似乎已經進入裸露的境界之中去,當李飄介紹簡時,她雖然暗吃一驚,但仍然抑制住了自己,就像簡抑制住了他自己見到她的驚訝一樣,在李飄眼裡,兩個人互不認識,兩人陌生人,兩個毫無關系的人——一個是他聘用的私人模特,另一個是他的導演朋友,因為他是導演,他對藝術有他自己的鑒賞力和判斷力,他才是請他來畫室,而她呢?他深信她是一個職業模特,他深信她已經可以面對世界而裸露。所以,當簡進入工作室之後,李飄仍然在工作,而肖雅呢,仍然在裸露。

    她可以感覺到,簡一直在觀察她,他過去看到的那個裸露的女孩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女人,他不知道,正是他出現在小鎮旅館,正是他出現在那道窗玻璃之間,他的出現——讓她開始了第一次裸露,他知道這一切,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他還知道正是為了尋找他,尋找拋下她離去的那個男人,她才拎著那只小箱子出走了,他這一輩子永遠都不可能看得見肖雅拎著的那只小箱子了,那只母親的嫁妝箱,肖雅出走的箱子——已經被房地產商劉然拋進了垃圾桶消失了,就連肖雅也無法看見那只箱子了。有些東西是注定要消失的,是命中注定要徹底消失的。簡一直在注視著她的裸露,當然,有時候也會注視著雕塑家的工作,在這當中,肖雅一直看著她習慣注視的一個地方,那是她理想的堡壘,那是像山脈一樣聳立在遠處的,掛滿了積雪和松枝的保壘,她的內心經受不住這一切的干擾,所以,她就決不會讓干擾進入她的內心,在李飄的工作室,她與簡相遇了,然而這種相遇是荒謬的,是陌生的,兩個人都抑制住了自我,佯裝互不認識——從而使他們的關系再一次分離,也許是永久地失去緣份。

    簡不久之後就離開了,肖雅沒有用目光目送他離去,她所仰望的,凝視的那座山脈似的堡壘似乎比目送他的離去更有力量和熱情,於是,她沒有轉過身來說再見。從某種人性的意義上來說,她的姿態是對他的另外一種悲哀地背叛。然而,她沒有想到事後不久,簡還給她來電話,簡約她在一個酒吧相見,她很奇怪,簡還會想到約她出來,難道簡還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嗎?她想,既然如此,那麼就最後一次聽簡說點什麼,於是那天午後,她來到了酒吧,星期一中午的時間,酒吧中幾乎沒有別人,除了侍者小姐,就是他們倆。

    簡久久地不說話,他的面孔突然變得很深沉,面對著兩杯白開水,他們開始了這樣的對話——簡說:“我很對不住你,是我破壞了你的人生……”,肖雅說:“你怎麼會這樣說話,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簡說:“如果我不去那座小鎮,你就不會出走……”,“也許沒有你,我也會出走,我根本不喜歡上醫學院……”,簡說:“你如果去上醫學院,你就不會做人體模特,是我害了你……”,肖雅說:“我願意做人體模特,這是一種神聖的,純潔的職業……”,簡說:“你真的喜歡這職業嗎!”肖雅說:“它給予我許多勇氣,你不用自責……”簡說:“如果你有很多錢,你還會去做人體模特嗎?”,肖雅說:“難道你也認為我做人體模特僅僅是為了爭錢嗎?”簡說:“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肖雅,沒有人認為你從事的職業是純潔的,神聖的……所以我感到對不住你,”簡從包裡掏出一只信封放在酒吧桌上說:“肖雅,這是幾萬塊錢,用來彌補我對你的過錯……請你收下它……”肖雅驚訝地看著那紙袋,那幾萬塊錢,她就在那時遭遇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恥辱,她抽身站起來,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的力量輕聲說:“簡,不要讓我見到你了,好嗎?讓你從我的生活中永遠地離去,好嗎?我的生活與你無關”,她說完就從那座幽暗的酒吧中消失了。她的肉體在穿越馬路時哆嗦顫抖,她在停車場找到了自己的車,她終於握住了方向盤,讓它旋轉起來了,在這一時,旋轉意味著讓時間錯開那座小鎮,錯開那個美好的回憶,她再也不需要看見從小鎮旅館的玻璃窗戶中看見的那個男人,他叫簡,為什麼在那樣的場景中,為什麼發生的一切會是她的初戀,會是她美好的初戀呢?而在另外一個場景之中,為什麼簡又會變成一個讓她遭受恥辱的男人呢?她感到空氣中流動著一種令她惡心的味道,她敞開車窗,風來了,只有風吹拂著,才可以減少她的惡心感。她回到了家,那個下午,她沒有去李飄的工作室,她總是會想起簡放在酒吧桌上的那堆鈔票,那堆讓她厭惡的鈔票。

    劉然回來了,今天是她的生日,劉然給她帶回來一束百合花,在那天晚上,劉然抓住她的雙手,開始向她求婚,本來這是必然之中的事情,然而她還是很激動,劉然說把婚期訂在秋天,因為他喜歡秋天。那天晚上,紅也來了,還有紅的丈夫也來了,紅挺立著肚子沉浸在她即將做母親的那種快樂之中,這種世俗的快樂籠罩著肖雅,使她很快就忘記了簡給她帶來的恥辱,然而,當她夜裡躺在劉然懷抱時,她卻失眠了,那是一個為簡給她所帶來的恥辱而失眠的夜晚,在夜裡,她假裝入眠,並且輕微地呼吸著,不過,早晨很快就已經降臨了,她又一次站在門外目送著劉然離去。然後在他離去半小時後,開始准備出發。

    她確實在出發,她內心的生活並不在這幢別墅中,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發,她只想去別處,在那個裸露的世界裡,有一種完全而純粹的生活,她驅著車,她從車窗中看見了候鳥,她似乎已經有很長時間錯過觀看候鳥的機會了,於是,她把車停在路邊,她從車裡出來,好大的一群候鳥正在飛越她的頭頂,仿佛在召喚她:快飛,快飛,快飛!她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像候鳥一樣朝空中飛去,她的飛翔生活只有來自她的理想,當她變成李飄的雕塑作品時,它就可以滿世界的飛翔。而現在,她重新驅車,來到了李飄的工作間,如果想把自己變成一種候鳥,她必須裸露。

    她揚起手臂來,她對李飄說,能不能把她的手臂變成候鳥的翅膀,李飄沉思著,決定改變原來的方案,不讓她的手臂垂直下來,而是讓她的手臂作飛翔的拍動聲,她笑了,她伸出手臂去,似乎用此狀態生活在她內心深處的飛翔之中,生活在她觸摸的方式之中。

    李飄在肖雅臨走時,交給她一只包說這是導演簡托他轉交給肖雅的。李飄說我沒有想到你與簡認識,他說這是他欠你的幾萬塊錢,讓我一定轉交給你,肖雅並沒有大惑不解,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簡——那個多年以前出現在小鎮的男人,那個第一個讓她裸露的男人,正在用金錢來向她懺悔,正在用金錢來結束她與他的關系。肖雅帶上那只紙袋,已經被她所拒絕的紙袋又再一次出現在她手中,她不得不拎著那只沉甸甸的紙袋,她決心去找簡,她必須找到簡,她必須親手把這只紙袋還給簡。於是,她顫抖著,她給簡打電話,但她手中簡的號碼似乎都徹底廢棄不用了。

    在這個時代,一切都在廢棄,情感、垃圾、燈座、立交橋、商場、時裝、還有電話號碼,當舊的電話號碼被廢棄不用,新的電話號碼還未尋找到之前,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找記憶中的住地,肖雅想起了一條路,兩邊是綠草坪,那條路忽兒變直,忽兒變得彎曲,經過了又彎又直的路徑往裡拐,就是一座二層樓的住宅,簡就是那樣把肖雅帶了進去,簡帶著肖雅似乎想重新返回到那座旅館,重新尋找到那種激情,那天晚上她和簡重新開始纏綿,在簡懷中,她認為血管中流動的那種愛又回來了,於是,他們纏綿著忘記了一切,之後,她看到了那幅懸掛起來的裸體照片,那幅照片充分說明,在那座小鎮,在她為簡所裸露的那個夜晚,簡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在她熟睡之後,拍下了那幅照片,這幅照片還說明,肖雅對於簡來說是一種美好的記憶,所以他把它掛在了自己的新宅中,那座住宅確實沒有人居住。現在,肖雅要趕到那住宅裡去,她相信簡就在裡面。

    驅著車,她要去尋找簡,由於手中增加了那只紙袋,她的生命正負載著疼痛,同時也負載著恥辱,而且有一種可悲的情緒,這種可悲發生在她最後一次看見簡的時候,她感到疼痛是因為在她和簡之間再也沒有那種美好的回憶了,她感到恥辱是因為在她和簡之間出現了金錢;她感到可悲是因為她在帶著一袋金錢去還給簡,簡想用金錢來填補他的懺悔,簡以為她的裸露生活完全是由他造成的,簡正在殘酷之中褻瀆著她的裸露中的理想,所以,尋找那座小區,簡帶她走過的那座小區,在那個黃昏,成為她全部的目標和願望。

    當她把車開進那座小區時,她的轎車拐進了忽兒筆直忽兒彎曲的小徑,離那幢住宅樓已經越來越近了,她看見了燈光,從住宅樓中發出的燈光,從燈光可以證明裡面有人在,那個人只能是肖雅,不可能是別人,她想,於是,她抱著那紙袋,站在門口按響了門鈴,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裡面傳來,她想起了藍蘋,她想藍蘋也許住在此地,藍蘋也許已經分娩了,一個人前來開門,她正是藍蘋,她確實已經分娩了,她穿著一身休閒裝,看見肖雅她吃了一驚:“你來這裡干什麼?”,“簡在嗎?”,“你到底找他干什麼?”藍蘋顯得很虛弱,並不是分娩後的那種虛弱,而是肖雅的出現給她帶來了一陣虛弱,“你到底要找簡干什麼,你怎麼知道簡住在這裡?”肖雅看了她一眼,沉默著走進屋去,她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她想進屋去看那幅攝影照片有沒有存在了,她不顧藍蘋虛弱的追問走進了客廳,上了樓,現在,她看到了樓上掛滿了藍蘋的電影劇照,她的那幅裸露照片已經看不見了,當然,在這樣的世界之中,她的照片肯定是多余的,也許已經變成了碎片,她想起了被紅用剪刀所剪碎的那些碎片,藍蘋和簡會把她的照片剪碎嗎?她下樓來,藍蘋虛弱地質問聲仍然沒有停息下去:“肖雅,你瘋了,你到底找簡干什麼?”“當然有事,我登門拜訪當然有事,請問,簡在哪裡?我要見到簡”,“簡去外景地拍片了,請你不再糾纏簡好嗎?”,“我並沒有糾纏他,是他在糾纏我”,肖雅把那只紙袋交給藍蘋說:“請你把這袋錢交給簡,請你告訴簡,他與我的故事早就完了,早就不復存在了,他永遠與我的生活無關,永遠與我的裸露無關”。藍蘋接過了那紙袋,肖雅轉過身,她輕松了,她終於把令她疼痛的,恥辱的,悲衰的故事交給了藍蘋,她驅著車,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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