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是在肖雅認識公務員夏科之後的一天離開的。在那一天,樓下來了一輛轎車,來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肖雅見過,但她早就已經不蒼白了,也許她從見到游民的那一天開始就不蒼白了。她跟著游民上了樓,她的腳步聲很響,幾乎響徹了整座樓的樓梯,肖雅看見了她和游民在斜對面的房間裡,半小時後,游民的全部行李變成了一只大箱子,游民對肖雅說了聲再見,就拎著箱子和那個女人走了,肖雅站在窗口,看見游民鑽進了那輛車裡去,游民的個子很高,他彎下腰來的那一剎哪,不知道為什麼肖雅似乎看見了游民裸露在雕塑系的工作室裡,被燈光照亮脊背時所裸露出的背影,以及閃爍在脊背上的那團金黃色……然後,轎車從樓下開走。紅走了,然後又是游民走了,只有肖雅仍然留了下來,紅和游民都改變了自己的身份,在改變自己身份的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而就在這時,也正是紅給她來電話的時候,紅在電話中對她說:“我發現了重要情況,我想告訴你”。紅約她到過去紅經常帶她去過的一家酒吧,紅掛斷了電話。
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紅了,紅在干什麼,她在電話中說她發現了重要情況,紅到底在干什麼,她想起了不久之前,紅曾經告訴過她,紅一定要搞清楚她的丈夫為什麼在十二點鍾以後經常遲遲不回家的原因,難道紅最近一直在做跟在丈夫身後的“偵探”嗎?肖雅穿上了大衣,來到了紅指定的那家酒吧,紅還沒來,肖雅坐在窗口,她看見紅駕著一輛轎車來了,車停在酒吧門外的停車場上,紅從車上下來,肖雅感覺到紅下車的時候還看了看四周,酒吧外面的燈光很暗,因而對肖雅來說,紅顯得有些像一個幽靈,而不是像一只從林中進入城市的狐狸。
紅輕輕地竄到肖雅身邊,她被一件黑色的風衣裹緊了,這是肖雅第一次看見她把身體裹得很緊,坐下來不久,她才解開風衣的扣子,把風衣脫了掛在椅子後背上。她要了紅酒,要了香煙,她點燃一支煙,讓煙味進入咽喉又從鼻子中流動而出之後才開始說話:“肖雅,我發現了他生活中還有別的女人……”肖雅欠起身體,她確實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紅了,紅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幽靈似的色彩,而那只從林中竄出的狐狸的氣質在減弱,女人只有在面對恐懼、仇恨、焦慮的情況下才會變成幽靈,在很多情況下女人都像是可親可愛的狐狸,她們永遠以一種狡黯的靈敏出現在世界面前,通常,當一個女人由狐狸變成幽靈時,這個女人一定經歷了感情生活的變化。
一個女人的影子被幽靈似的紅看見了,這個女人游走在她丈夫周圍,紅說:“我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我驅著車,最近以來我的生活就是驅著車,尤其是在夜裡,當他遲遲不肯回家時,我就驅車外出……你知道嗎?肖雅,這種感受是什麼,我從未想到過我的婚姻生活有什麼問題,披著婚紗的那天,我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狂喜,那種狂喜……那種狂喜使我永久地擺脫了做模特的命運,而他也對我說,你是世界上我最重要的人,你什麼也不要去做,我可以養活你……我不允許你去做任何事情……我被這種生活完全籠罩了……我以為我碰到了一個世界上最重視我的男人……慢慢地,我發現了他很晚很晚才回家……當然從來沒有不回家的時候……然而,那麼晚了,一個男人會在外干什麼呢?我驅著車,不停地追窮這個問題,有一天晚上我終於盯住了他,因為我盯住了他的車牌號,在一座空曠的停車場上,我發現了他的車……我盯著他的車,一直守候在那裡,我坐在車上,離他遠一些,不讓他看見我,過了很長時間,他們來了,他和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高跟鞋,走在他旁邊,他為她拉開車門,然後再把車門關上……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肖雅,那時候已經是夜裡的十二點鍾了……我沒有追上前去,我看了看四周,他們是從哪裡走出來的,周圍只有一幢大約26層高的公寓樓,我想他們肯定是從那座公寓樓下來的,不錯,又一個晚上我證實了這一點,也是同樣的時間,他們從公寓樓閃開的電梯口走了出來,那女人身材修長……除此之外,我沒看清她的臉和形象氣質……每一次事後我快速地驅車回家,我要在他未回家之前坐在家裡,等候他……他回去了,我開始從他目光中尋找他與那個女人在一起的蛛絲馬跡,可他從來不正視我的目光,他回家的第一件事仍保持過去的習慣就是洗澡,有一天晚上,在他進浴室之後,我從他脫下的衣服上嗅到了一種香水的味道……”
紅吸著一根女式香煙,從她鼻孔中不停地彌漫出煙霧,那些煙霧在空中形成圓圈之後變成了無形。紅肯定的說:“當我發現我丈夫身上有另一個女人的香水味時,肖雅你說我應該怎麼辦?”肖雅一直在聽她說話,紅的生活難道真的出現了問題嗎?香水味,是啊,當一個男人身上有香水味時,他和一個女人肯定親密地擁抱過,因為紅有這種感受,在她與外科醫生戀愛的日子裡,每當她和外科醫生擁抱時,她都會嗅到自己身上有乙醚味,外科醫生身上的那種味道滲透到了她衣服上。
紅低聲說:“他們擁抱過……然而,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他們去那座公寓樓干什麼去……”紅掐滅了煙蒂喝了一口酒:“肖雅,如果他背叛我,我就和他離婚……”
背叛,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不忠意味著背叛,紅和肖雅都在干杯中設想著不同的背叛,肖雅想起了李飄,她那麼崇拜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想為之獻給他,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房間裡仍然有一個女人,一個非常摩登的女人,這說明在肖雅不在的時候,他也同樣背叛肖雅,然而,他離開香城時,她同樣沒有帶上那個女人走,難道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可以稱為背叛嗎?肖雅設想著這樣的場景,如果紅的丈夫真的背叛了紅,如果紅真的發現了這一切,如果像紅所說的那樣,當她的丈夫背叛了她的情感,她就要與他離婚,那麼,那些懸掛在紅臥室裡的婚紗照片,那些懸掛著甜蜜的遙遠,幸福未來的婚紗照片將怎麼辦?紅和她的丈夫將如何處置那些婚紗鏡框,那些鏡框很大,有些是四方形的,有些是長方形的,有些是圓形的,如果他們真的要離婚,那些鏡框將懸掛在哪裡去?然而,紅並沒有設想過這些與婚紗照片有關系的問題,紅一心一意地想了解清楚他們到那幢公寓樓去的目的,紅舉起了酒杯對肖雅說:“祝賀我能徹底弄清楚我丈夫和那個女人在公寓樓干什麼,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件事”。肖雅不得不舉起杯來,然而,她的內心卻湧起一種悲哀的東西,她似乎已經看到了這樣的又一種場景:有那麼一天,肖雅終於弄清楚了她丈夫背叛她的事情,到了那一天,也正是她面對他丈夫的時刻,紅不斷地責問她丈夫為什麼背叛她的感情,於是,那些掛在牆壁上的婚紗照片在她和她丈夫的戰爭中紛紛變色,那種甜蜜的,幸福的,忠貞不渝的色彩變成了背叛的色彩……這就是她為什麼感覺到那個從林中走入城市的狐狸為什麼變成了幽靈的原因。
春天來臨時,肖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緊裹在身上的厚重大衣,長絲襪,長統黑皮靴,當她在一種無所負擔的輕松之中穿上裙子的那一天,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她在美術學院門口等待著公務員夏科,他要帶她去附近的一個地方去旅行,他說好了要開車來接她,她站在她過去經常置身的台階上,這樣就可以看見馬路上的車輛,突然,一輛紅色的摩托車來到了肖雅身邊,坐在車上的那個男人叫出了肖雅的名字,很長時間以來,肖雅一直告訴自己,她的一生再也不會與李飄相遇了,他只不過是她經歷中的“一段插曲”而已,除此之外,再也不會留下什麼,再也不會有什麼事情會發生了。
相遇又降臨了,她突然發現她與李飄的那段插曲又展現在面前,李飄微笑著看著她說:“肖雅,我找了你好幾天了……”,“你找我……”,“是的,我回來後就一直在找你……”李飄說:“到我車上來吧,怎麼樣……”李飄的聲音使她忘記了,忽視了與公務員的約會,她坐在摩托車後座上,就像很久以前那樣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的腰,在飛速奔馳的速度之中,肖雅翹動著嘴唇,似乎在撲動著受傷的翅膀,似乎想再一次飛回到受傷的地方再一次受傷。她緊貼著他的脊背,忘記了一切,忘記了那個捧著玫瑰花送她的公務員,後來,她終於發現,即使她撲動受傷的翅膀,但她仍然在崇拜他。她為什麼會崇拜他,也許是因為他是把她的裸露生活變成雕塑作品的人,再加上他是一個男人,在她裸露的時刻,在那個大雨如注的夜晚,她不能離開,她留了下來,她因為崇拜他而與他發生了性,她因為崇拜他,而不顧一切地想獻給他……
現在,他的摩托車正在春天的大街上穿行,他正帶著她,穿過春天的風,春天的空氣,樹枝間吐出的幼芽以及蓓蕾把春天帶來了。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個春天裡她看見了李飄,他將她帶到一座西餐廳,他要請她吃西餐,他告訴她,他又回來了,他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想在這座城市住一段時間,還因為他以她為模特的雕塑作品已經被紐約一家美術館收藏,從那以後,他在國外生活就失去了靈感,所以他又重新回來,他想重新聘她為人體模特,他要以她的形象重新雕塑一具作品,他說:“我可以付給你比過去更多兩倍的酬金,你同意嗎?”肖雅正舉起刀叉,她這次已經叉住了一塊分割出來的牛肉,然而她並沒有將那塊牛肉送到嘴邊,她翹翹嘴同意了。
他的電話響了,他說話的聲音好像很溫柔,肖雅感受過這種溫柔,每當他跟她親密時,他的嗓音就會變得很自然地溫柔起來。這次電話他講了十分鍾左右,他告訴她,在紐約,他有一個女朋友了,那個女朋友很可愛,她總是要求他與她早點結婚,但他並不想結婚,也許他這一生都不想結婚,因為結婚對他來說是一種不堪設想的牢獄,他不想鑽進這座人為的牢獄之中去。
他舉起杯來說:“肖雅,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人體模特,所以我寧願從紐約飛回來……你知道嗎?你對我的靈感來說很重要,看見你的人體,我就會產生很多想象力……而在別的模特身邊,卻恰恰相反……”肖雅聽他說著話,在她的世界裡,此時此刻出現了兩種不同的情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李飄有了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就像影子一樣總是出現在他身邊,她看不見李飄女朋友的模樣,只感覺到那是一個李飄喜歡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麼,肖雅有點嫉妒那個女人;在另外一種場景之中,肖雅再一次為李飄做私人模特,她的裸露在其空間中上升著她崇高的理想(身體的純潔與神聖范圍之中的理想);現在,她咀嚼著那塊被刀叉送往嘴裡的溫熱的牛肉,心中升起一種溫情:在這個時刻她終於又一次與李飄相遇了,是裸露讓他們再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