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曾經迫不及待懷孕,我近乎瘋狂地想懷上孩子,然而,很長時間過了,我依然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我來到醫院,婦產科醫生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身體,詢問了一遍身體的歷史,然後不容置疑地告訴我說,因為第一次流產得不到極好的療養和休息,我的身體從那時就蒙受了創傷,致使我懷孕非常困難而且對我來說有可能會喪失懷孕的希望。"
杜小娟聽完醫生的話以後,整個身體似乎已經再一次失去了支撐點,她下了婦產科的樓梯,視線變得越來越黑暗。醫生說得很對,從那以後,她就再也無法懷孕,每一次她結束性生活時,都渴望著懷孕,她從這個時間到另外一個時間的期待著,然而,她卻是一個失敗者,她再也不可能懷孕,因為上帝要懲罰她。就在這個時候,歐麗麗像一陣呼嘯的風一樣捲回來了,那已經兩年以後,那時候,歐麗麗顯然已經失去了歌舞劇院的舞台。
杜小娟描述並回憶著那個晚上她跟歐麗麗的秘密約會。她一因到這座城市的當天就給杜小娟打來電話。這個時候的杜小娟已經跟丈夫徹底地分居,因為她昔日的舞迷,追求她的男人在聽到她與音樂家的那種謠傳之後質問她,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她說:"不錯,我們曾經是情人關係,如果過去的事情你都想追究的話,我們可以分開。"丈夫是一個政府部門的行政幹部,他忍受不了她的那段歷史,因為音樂家的形象已經佔據了這座城市,每個人提到這座城市的文化名人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提到音樂家的名字,不僅僅如此,那個名字已經風靡在許多大城市的廣告牌和音樂媒體上。
丈夫忍受不了這一切,同意和她分居。她也不再做懷孕的夢想,從聽到歐麗麗打來電話時,她的身心中洋溢著那種萎靡不振彷彿被溶解了,歐麗麗要見她,而她當然也想見歐麗麗。歐麗麗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說,她已經離婚了,把孩子給了前夫,她厭倦了提供給她物質生活的男人,因為感覺到她的靈魂每天都在潛逃著、漫遊著想重新回來,她割斷了婚姻的繩索,回到了這座城市,然而,她從下飛機時就感覺到四周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歐麗麗的位置。對此,杜小娟毫不遲疑地告訴她說:"不錯,你離開後的第三個月,你就已經被歌劇院除名了。"歐麗麗承認這是她的宿命,她逃脫不了這種宿命,因為在她被一個人中一種生活籠罩時,她有一種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忘記規則,忘記所有的遊戲規則,這必然要讓她失去生命中很多東西。
歐麗麗的身體依然沒有發胖,她說生完孩子以後她就開始練身,她害怕自己為此胖起來,她害怕時間會懲罰她自己,所以,從那一刻她就作好了準備,想回到她從前生活的地方,想重新擁有她自己的舞台。
杜小娟刻薄地說:"你想重新佔據舞台,那簡直是夢想。因為那些比你年輕和有姿色的女人已經替代了你。你為什麼總要舞台呢?你為什麼總想抓住不鬆手呢?因為你忘不了音樂家,他現在的名聲比過去更大了,在這座城市,他是偶像,是情聖,而你是什麼呢?"
歐麗麗從箱子中取出了一大堆她和音樂家在一起時拍攝的照片,充滿自信地說:"我擁有這些證據,如果有他幫助,我就會回到舞台上去,因為我還年輕"那是一些自動拍攝的照片,是她和音樂家擁抱時的許多幅照片,歐麗麗說:"他對我說過我曾經是他的靈魂,我一跳舞,他的靈魂就會緊追不捨。"
杜小娟笑了,她已經是一個飽嘗人世艱辛的女人。所以,她的笑像是在嘲弄歐麗麗,她用那種女人和女人之間曖昧的笑嘲弄著歐麗麗的這種無知的幻想,隨即她又把這種幻想托起來,對歐麗麗說道:"是啊,這些照片就是證據,為什麼不去找他幫忙呢?我要是你,就一定會去糾纏他,有了這些照片,你就一定可以糾纏到底。"
歐麗麗在她鼓勵之下,尋找到了力量,這時候,兩個昔日的敵人突然變得親密起來,因為她們擁有了同一契機:在兩個人已經失去舞台之後同攀附一種枝桿,那是一個男人的肩膀,她們要在這個世界呼吸這個男人的味道,並讓這個男人幫助她們尋找到已經失去的舞台。
兩個人猶如遭遇到一種自然災害之後重又回到了明媚的春天,她們沉浸在春天的幼芽之中時,並不知道音樂家正在籌辦他的個人音樂會。
在短期內,她們怎麼也無法尋找到音樂家到底在哪裡。她們尋遍了音樂家有可能出入的地方:比如,音樂家過去的住宅和現在的住宅,兩個人分別把守著出入的小徑,她們都想呼吸到音樂家的氣味,因而她們似乎已經變成了狩獵人;比如,音樂家有可能出入的茶巴和餐館,那是夜晚音樂家容易闖入的空間,而通常他出入這些地方的時候會跟朋友們在一起。
兩個女人都無法看到音樂家的影子,就在這刻杜小娟突然想起一個女人,一個比她們都年輕的女人,她就是殷秀花。杜小娟告訴她說,自從她消失以後,女人就替代了她——出演那場蝴蝶舞,歐麗麗聽後臉色像霜降一樣地顫慄著說:"人生真可怕,人生為什麼總有替身存在呢?"歐麗麗想見到殷秀花的願望變強烈了。於是,她撤出了被她困守的每條有可能見到音樂家的路徑,她們開始通往另一個路口,那是殷秀花出入的地方,那是一個新的"嫌疑人"。對於洪範曉瓊來說,殷秀花確實是一個"嫌疑人",母親的講述突然被陣陣火車的轟鳴聲再一次折斷了,母親的嘴唇突然變得很乾燥,彷彿可以用火焰點燃,母親說:"我累了,因為夜色來臨了,我想睡一覺,你父親的故事讓我感覺到疲憊。"
母親躺下去了,她被回憶中的難以忍受的乾燥折磨著。折磨母親的自然是她的同類以及母親的異類。范曉瓊從包廂中退出來,她想透透氣,她想回到現實,她想由此回到火車廂中的人群之中去,她想放下許多被觸角似的天線所觸痛的神經,她想回到父親生活之外,因為,父親的生活讓她感到困惑。
然而,除了張嵐、母親、歐麗麗、杜小娟之外,還有一個叫殷秀花的女人,她們中誰是"嫌疑人"?她們都觸及到了父親私人生活中的碎片,她們都有可能威脅到父親的生命,那麼,誰是真正的"嫌疑人"呢?她盡可能地搜尋著,彷彿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搜尋著父親的蹤影,因為在她們與父親的糾纏中失去了父親的蹤影,意味著她們在父親的生活中嚴重缺席:因為缺席同時意味著她們失去了純粹的位置,無論是舞台的位置也好,還是床榻的位置也好,對她們來說都是一種從外套滲透到內衣之中的顏色。
范曉瓊突然感覺到無法擺脫的憂傷,因為父親的死亡之跡越來越黑暗。她自己的肢體彷彿染了色,一種塗鴉似的顏色;這是一種猶如一隻飛舞的蝴蝶把自己突然變成標本似的顏色。
她終於累了,決定回屋去休息,她將隨同火車的轟鳴、嘶叫聲入睡。因為她要蓄積力量,她還要到那些紛繁複雜的世界的出入之地尋找她的嫌疑人,她回到了車廂,母親就在對面,母親似乎睡得很沉,於是,她也躺下了。這一睡三個小時就過去了,當她睜開雙眼,她正在尋找著母親,因為睡在對面的母親突然不見了,也許上衛生間了,她安慰自己。然而,半個小時過去了,依然沒有見到母親回來,她開始著急了,她下了床,她出了車廂,也許母親在車廂中呢。她開始一個車廂一個車廂的尋找著,並且不錯過每一個衛生間。
不知不覺地,她已經尋找完了十二個車廂,她累了,因為她感覺到母親並沒有留在車廂,那麼,母親會到哪裡去呢?她的肩膀碰到了一個列車員的肩膀,她問他有沒有看見她的母親,她說母親不見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列車員寬慰著她說不會不見的,你母親是成年婦女,怎麼可能像孩子一樣的消失不見呢?列車員突然想起什麼提醒她說,一個半小時前,火車進入了一座小鎮,母親有沒有下車呢?范曉瓊睜大了眼睛自語道:她是一個嫌疑人,她是一個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