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意味著結束,只要杜小娟無法超越嫉妒和仇恨,她始終能尋覓到憑證。她在那個星期六的晚上終於聽到了歐麗麗的尖叫聲,那是被抑住但無法控制的叫聲,仿佛從柵欄和手指縫中發出來的。
杜小娟很清楚這尖叫聲意味著什麼。在以往的時候,歐麗麗的情夫總是在半夜時離開,通過縫隙,她看到了她們相擁時的鏡頭,然後,門開了,一個男人消失在夜幕下,連同自行車消失得遠遠地,縫隙中無法窺視到搜集她所需要的那個世界,直到如今,她的鏡頭中依然只留下了騎著自行車的男人和坐在後座的歐麗麗的形象。這能說明什麼呢?它展現不了一男一女通奸的意圖,此刻,杜小娟突然聽見了尖叫,隔著木牆壁,這尖叫聲洩露了情欲的秘密和通奸的過程。
她之前已經准備好了錄音機,但她絕對沒有想到那錄音機錄下的是歐麗麗旋轉的身體發出的舞蹈之聲,盡管那聲音飄曳如風,她還是想由此錄下來,另外,她還想錄下那種鋼琴伴奏之聲。
錄音帶環繞著。在斷斷續續中錄下了這幾聲尖叫,然後,開始沉寂下來。她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在隔壁,在門牆的另一邊,歐麗麗放蕩地裸露著和她情夫合歡著,暢快地尖叫著。這種畫面越清晰時,她的仇恨就越來越沉重。盡管如此,她依然感覺到證據不足,突然之間,她想起了一個年輕的男人,那個男人曾經是歐麗麗年輕的戀人。
利用這個年輕男人被歐麗麗所拋棄的痛苦,以此完成她無法得到的計劃,這似乎讓杜小娟尋找到了一種希望,她由此給那個男人打了一個電話,那是歌劇院的薩克斯手,那個青年大約正在他的露台上練習著薩克斯曲,從她的聲音中移植過來的一種憂郁似乎傳遞到她的手上。
她扮演了一個無聊的女人的身份,把歐麗麗和她情夫通奸的地址告訴了年輕的男人,她一說出這個地址,她就感覺到快暢如江河般穿越著。她還用一個陰郁的女人的聲音和經驗提醒男人說:"你應該帶上照機機去,你應該拍攝下來他們無恥的畫面,這樣你才會擊敗那個男人。"她一說出這些話,就感覺到一陣惡心,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在電話中已經感覺到了那個年輕男子的憤怒,他似乎已經扔下了他的薩克斯,扔下了那個黃昏糾纏他生活的不愉快,因為這是星期六,杜小娟提醒他說星期六正是他們通奸的時刻。
杜小娟感覺到自己的無恥,然而,她已經無法抽身出去。相反,她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無恥到底有什麼意義,因為她要回到出租房去,今晚,是她策謀的一種計劃。是陰謀和無恥相溶一體的時刻,隨後,她又尋找到了安慰自己的借口:誰讓這對狗男女不知廉恥地生活在一起呢?這是他們應該得到的懲罰。
她回到出租屋中等待著,用盡了她全部的力量和耐心,等候著兩個男人和歐麗麗即將發生的故事。她站在微微掀開的窗簾布下面,這是一塊經歷了無數出租屋人的窗簾,因為時間長,又沒有清洗,發出的味道讓她的呼吸難以忍受,她就在這一刻看見了年輕的男人騎著自行車從前面過來了,年輕的男人下了車,他果真挎了一台照相機,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缺乏經驗的男人。他怎麼會把照相機隨便地掛在外套之外呢?
很顯然,男人除了觸摸他的薩克斯之外,他的雙手似乎不曾觸摸過這樣的陰霾,也從未觸摸過被別人赤裸裸地背叛過的場景。因為他太年輕,他好像是同歐麗麗同時分配到歌舞劇院的,在之前,他們就已經談戀愛了。
年輕的男人站在院落中,正在等候著什麼,就在這時,就像任何往常一樣,男人騎著自行車帶著歐麗麗進了出租屋的院子。
杜小娟屏住了呼吸,她有一種擔心,她害怕在這樣的時刻,年輕的男人沖出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想由此利用年輕的男人的計劃將無法實現。使她擔心的事端並沒有發生,歐麗麗下了自行車,男人帶著她進了出租屋。在這幾分鍾內,她一直在觀望著那個藏在鍋爐背後的年輕的男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出場。他並沒有像杜小娟所想象的那樣毫無智性。
年輕的男人除了會觸摸他心愛的樂器薩克斯之外,他也會伸出雙手去觸摸到暗流中向他急速湧來的潮汐;他因此把雙手置放在照相機上,他的雙手也在顫抖,然而,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杜小娟卻無法看他的雙手在顫抖。
年輕男人在院子中徘徊著,並沒有靠近出租屋,難道他猶豫了嗎?難道他想退卻了嗎?難道他的怯懦、絕望使他想由此撤離出去嗎?杜小娟的心抽搐著,他甚至想越過窗戶去安慰年輕的男人,並給予他力量和勇氣,就在這裡,歐麗麗出租屋的燈光亮了,鋼琴聲突然響了起來。
杜小娟轉移著目光,盯住了那道縫隙,此刻,歐麗麗正在脫衣,歐麗麗的上半身已經露了出來,男人坐在鋼琴旁邊翻拂樂譜,他好像並不關心歐麗麗脫衣的問題,他好像關心的是他的樂譜架。歐麗麗把自己變得赤裸裸以後突然揭起一件透明的舞裙穿上去,哦,她並沒有赤裸,她只是因為穿透明的舞裙看上去赤裸了,因為她是舞蹈演員,她需要穿這種舞裙。這個發現多少讓杜小娟感到失望,也許,這樣一來,歐麗麗裸體跳舞的證據就消失了。
她移開目光,搜尋找著那個年輕男人的影子,男人突然靠近歐麗麗出租屋的窗戶,他也許已經發現了那道玻璃窗。那個不大小小的洞,由此他的照相機鏡頭可以插入洞口了,而此刻,歐麗麗已經在音樂家伴奏之下——開始了她所謂的自由舞蹈練習,在那間幾十個平方的房屋裡,她竟然如此自如地跳著,根本不設防外面的鏡頭已經對准了她的身體。
年輕的男人很顯然已經進入了杜小娟為他所設置的圈套中去,這是一個他心甘情願地落入的圈套:因為面對心愛的戀人,面對背叛和拋棄,他正開始執拗地記錄下他被蒙蔽的這個世界,此刻,盡管他的雙手在顫抖,然而,他仍舊一次又一次地扣動了照相機的快門。
她擔心的另一件事並沒有發生,年輕戀人離開了,憂傷地挎著照相機離開了出租屋,他大約是感覺到一種悲哀與無聊,甚至是無恥,為此,杜小娟緊跟著年輕戀人,她知道,憑著感覺,她知道年輕戀人已經拍攝完了一卷膠卷。她要跟隨著他,因為更大的擔憂開始了,憑著她記憶中的保留的有限的記憶,她知道,這個演奏薩克斯的年輕小伙子缺乏的正是一種無恥的精神和力量,她擔心那一圈圈好不容易拍攝完成的膠卷會因小伙子的幼稚而失去。
果然,小伙子騎車繞到郊外的護城河邊,杜小娟已經跟在後面。小伙子站在黝黑的柳枝下沉思了良久以後,從照相機裡取下了膠卷,憑著一種驅逐無聊和無恥的念頭的力量,小伙子抽開了膠卷把它放在塑料外套中,他的目光似乎在強力地拒絕這東西,終於,他的手一拋,耗盡了一個晚上的膠卷頓時落在了護城河水中,小伙子一刻也不停地騎上自行車消失了。
杜小娟毫不遲疑地穿過秋天的柳枝,跳進了護城河水中,對於她的游泳技術來說,從漂動在河床上面掏起一只塑料膠卷竟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她從護城河中來到岸上時,手裡緊緊地抓住了那塑料盒,而她的全身已經完全濕透。杜小娟終於抓住了證據,這是一種現實的需要,我們盡可能地想象著那個午夜她濕漉漉的身體從護城河水中返回堤岸,年輕的小伙子拋棄的東西又一次回到了也手上,膠卷被一個塑料套包裝著,沒有水浸入,她是多麼地心花怒放啊。
她沖洗出了那卷膠卷,然而,像館的工作人員告訴她說:"底片太模糊了,你還要不要沖印出來?"她問工作人員模糊到什麼程度。工作人員如實地回答:"底片上呈現出來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曲線,僅此而已。"她依然讓工作人員沖洗了膠卷。
她凝視著照片:這是一卷無法讓她展覽的照片,一對男女通奸的生活照片。照片上根本看不到歐麗麗跳舞的形體,那罩著透明的舞裙的形體,也看不到歐麗麗的情夫彈奏鋼琴的背影,這膠卷只是一片模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