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對意識上緊追不捨顯得多麼荒唐而愚蠢,不如迎面而上,這個場景從母親在她推理和概念中已經變成嫌疑人的那一剎那被她幻想過了,如果她迎面而上,必然會在某一場景,某一現實意義中會晤母親,每當這一刻,她就對自己說:但願這一個時刻變得溫謐和友好一些,但願這個時刻可以縮短她們幾十年來拉長的母女距離。
而此刻,兩輛出租車已經在同一時刻到達了一座旅館,范曉瓊已經決定改變自己盯梢者的形象,她鑽出了車廂,迎著母親的那輛出租車而去。母親已經下了車,她正從黑色的錢夾子中抽出零錢給司機。看起來,有一點,母親的喜好並沒有改變,她永遠在使用黑色的錢夾,她永遠在穿黑色的高跟鞋,她肩上永遠披著黑色的披肩。這就是幽靈似的母親,這就是幽靈一般周轉不息的嫌疑人嗎?總而言之,范曉瓊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她想利用母女之間的那種關係,置身在母親的生活空間中去,由此去進一步地研究這個新的嫌疑人的生活。
母親並沒有像她所想像中的那樣驚喜,她只是眩暈了一下,母親在幾十年前已經攜帶上慢性眩暈,這也是母親永遠無法佔據舞台,過早地退離舞台的原因之一。只眩暈了片刻,她就認出了范曉瓊在她生命中已經割捨出去的一種愛,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已經被割捨給另一個男人的愛,在幾十年以前就已經讓她失去了監護權,讓她失去了與這個女人互相照應的古老生活。此刻,她顯得癡迷地臉上突然湧出了兩行熱淚,那淚水一定很滾燙,所有被撕裂、疼痛、灼熱和懷念煎熬過的淚水一定都很滾燙,所以,她突然伸出手臂,經歷了如此長的距離,經歷了一個女人嫉妒到絕望的過程,她依然不可能失去母親的本性。
母女倆強烈地擁抱著。很難想像在這樣的擁抱中還會有難於溶解的仇恨、嫉妒、猜疑。她們持久地擁抱終於鬆開了,范曉瓊在擁抱中感覺到了把她孕育並讓她來到人世間的這個女人的身體中依然燃燒著熱烈的火焰。
這火焰既是燃燒的,也是灰燼中的一部份,這就是母親,一個無法揭穿的謎。當她告訴母親是因為父親逝世以後的痛苦不安讓她旅行到這座城市時,母親又抱了她一下說:"你父親舉行追悼會的那一天,我在那座城市徘徊。你父親終於死了"母親的嘴唇顫抖著,她肩上的絲絨色的黑披肩似乎正往下滑落,直滑落到讓母親置身其中的,那道看不見的深谷之中去。
范曉瓊盯著母親突然問道:"難道你期待父親早死嗎?"她的話一說出口,母親就變得惱怒起地說:"你父親把我拋棄的時候,你知道我在幹什麼嗎?那時候我的眩暈症比任何時候都厲害。我的腳在舞台上失去了自控,我的腳踝突然錯開,醫生說我不能繼續跳舞了。哦,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父親生活中出現了歐麗麗,她年輕而像一隻野狐,她毫無疑問地取代了我的位置,然而,我已經沒有退路,我必須回到那個男人的身邊,我沒有想到過我所利用了一次的那個男人同時也讓我失去了婚姻。而那個男人卻只是一個歌舞團的行政幹部,他平庸收留了我,他平庸地讓我嫁給他,我隨他回到了他的原址,在那個絕望的世界裡,我當時已經下了決心,從你和你父親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這就是你們再也沒有看見我的原因之一。
她們住進了旅館,她們終於可以面對面地敘舊了,下榻在旅館的客房中互相回到從前。不知為什麼,范曉瓊一出現,母親就緊緊地抓住了從前的日子不放手。似乎從前是母親回憶中一種不可能完全抹去的風景帶,那些繚繞的帶子在母女倆之間回放著。
在這些充滿了婚姻家庭的世俗錄像帶中,母親始終沒有快樂起來,她總是埋怨著父親,埋怨著生活對她不公正;埋怨著她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日子裡,父親對她的冷漠以及對婚姻的極其不負責任的態度。在她陣陣的埋怨聲中,范曉瓊已經看到讓嫉妒一直在折磨著的母親的形象。由此,她的質疑越來越強烈,儘管如此,她依然溶入了母親的傾訴聲中去,因為還不到時機,她所尋找的那個最佳時機,似乎一直隱藏在母親的聲音後面。
她們已經鑽進了被子,母親穿著絲袍睡衣,又從她的床上下來,她站在黑暗中問范曉瓊能不能讓她們母女倆睡在一起。還沒等范曉瓊答應,母親已經上了床,在隔得很近的一種呼吸聲中,母親對她說:"許多年以來,我對你的牽掛一直未減,我曾經悄悄地潛入你上學的大學,在校園的小樹林裡,我看見了你,當時你正跟一個男孩散步,我遠遠地看著你們,你長大了,並且長得漂亮起來了然而,我卻無法接近你,同時也無法去接近你的父親"母親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每當這個時候,范曉瓊就無法抑制地將頭轉過來,貼近了母親的臉,這是她從孩提時代就已經失去的母愛,這是被她記憶中的恥辱所剝奪的愛。在這種相擁中,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嫌疑人,忘記了父親的死亡之跡,她睡了一覺,而當她睜開眼睛時,母親在看著她,母親說她一直在不眨眼地看著她,她害怕失去這樣的機會。
天亮了,母親卻變得焦慮起來,她打了一個電話。母親打電話時有意識地迴避范曉瓊,母親來到了露台上,范曉瓊隱隱約約地預感到母親是在給一個男人打電話。男人是一個敏感的問題,有了男人,生活中似乎就充滿了支離破碎的美和懸念。通過男人女人的生活,由此得到了完美和不完美,幸福和不幸福的證明。女人給男人打電話時,似乎用整個身心貼上去,母親就是範例。在露台上,母親打電話時,范曉瓊愛過窗簾,它雖然有三層窗簾,卻擋不住你附在電話上的整個身體,它甚至讓范曉瓊感覺到了憤怒,她由此聽到了這樣的拷問:"你又在撒謊,你為什麼總對我撒謊,難道你從娘胎裡出來時就已經學會的了謊言?"
這是一種極端的挑釁,很多年以前,母親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挑釁著父親,起初是用言詞,後來用肉體背叛。如今,母親依然在用言詞挑釁著另一個男人。
母親從露台走進屋來,不顧范曉瓊在場,沮喪地說道:"李榮就像你父親一樣的虛偽,就像你父親一樣的不誠實,就像你父親一樣地恬不知恥"
"李榮?李榮究竟是誰?"她禁不住面對著母親發出了這樣的一種詰問。哪知道母親並不迴避她,也許在母親看來,她已經是一個女人了,也許許多年以來,母親和她的距離使母親已經失去了那種作為女人的母親的禁區。女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失去禁區時,就會失去希望,母親就是一個曾經失去過希望的女人。
女人的禁區很繁蕪,它們從女人出世之後就像防洪堤一樣層層地築起來,女人就是藏在禁區內成為有靈魂的尤物,成為了天使和魔鬼;成為了付諸於這個世界水一樣流淌的身體語詞,它們感傷的漪漣湧來了圓圈和碎片。而女人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禁區,這是因為女人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身體的神話。
比如母親,自從她和父親短暫的幸福生活化成碎片之後,母親就一次又一次地產生了妄想症,因為母親對父親的質疑越來越多,隨同父親越來越眩目似的光澤,母親的身心感到了失重,感到了空寂,她開始研究父親外出的理由,她開始在私下裡像幽靈一樣轉動著那顆不安的心靈。其目的是為了啟動女性肉體外的那把解剖刀,這本應屬於外科醫生的解剖刀,一旦握在母親手上,必然會讓她的身心顫抖,然而,微顫中伴著咒語,在她惶恐的臉上充滿了想像力的陰暗,就是這樣,她一次又一次地妄想出父親和女人在一起的場景。由此,她把男人帶回家來,公開地背叛了父親。
此刻,她突然對范曉瓊說她還有事情要做,她到這城市不是為了旅遊,而是為了一個男人。范曉瓊突然仰起頭來用一種異想不到的聲音質問母親:"我已經懷疑上你,母親,我沒有太多太多的時間研究你的生活。我想讓你告訴我,我父親的死到底與你有多大的關係,你是不是殺死我父親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