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 第20章
    似乎只有火車的慢或快可以讓她出門遠去,到一個從來也沒有想到應該去的地方,如此一來,她要麼到達,要麼在中途下車,這兩種可能跟嫌疑人有關係,從張嵐講述中脫穎而出的那個母親,看上去已經是居無定所的母親,看上去彷彿一陣呼嘯的風穿來穿去,對此,范曉瓊想過這個問題,如果穿越這麼遙遠的鐵軌線抵達那個地址,如果母親已經離開了該怎麼辦?

    她已經漸漸地培養了自己清醒的一種理念,那就是設置出問題之中的問題,那就是一層層地剝開問題的核心。就在這時,她感到眼前恍忽間飄來了一道影子,她感覺到身體一陣灼熱,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呢?世界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錯,在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那個影子出現到消失只不過幾秒鐘時間,卻讓她想起母親,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母親了,她對母親所保留的全部記憶都留在了過去。不錯,留在了那些不愉快的、沒有幸福的童年生活中。

    那個像母親一樣的影子正在她的前面穿越著,不錯,影子之所以消失了,是因為那道影子正沿著火車廂過道穿巡而去,即使她消失也不會消失在天邊,因為火車廂沒有生長出茂密無邊的曠野來,所以,她相信直覺。直覺告訴她說,她已經與母親相遇了,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因為偶然竟然發生了。她開始往母親消失的火車廂移動著腳步,她開始準備好了會見嫌疑人的一切勇氣和措詞

    繼續往前移動腳步,已經到達了火車上的餐廂了,她嗅到越來越逼近的魚香肉絲的味道——這兩種味道瀰漫在火車廂裡。她看到了母親,坐在餐桌前正聚精會神地等候著,看上去,她並沒有顯示出飢餓的狀態,然而,她許她喜歡餐廂的安靜罷了,離用餐的時間大約還有半個小時左右,所以,她就早早地守候在這裡了。

    已經盯住了母親,她好像並沒有多少變化,這也許跟她跳舞的身段有關,她依然是那樣擁有著修長的美腿,而且她的臉也沒有長出多餘的油脂,臉上的肌膚也沒有下垂,很多女人到了母親這樣的年齡時,整個身體上的曲線都開始下垂,開始萎縮而下垂,所以,她們總是在這樣的年齡期做出一些極端的事情來——猜疑、嫉妒、狂燥幾乎是這個年齡的女人的一種疾病,一種慢性疾病。然而,母親依然像十年前那樣保持著一種姿態:那是一種傲慢的美,是一種像幽靈似的美。難怪,張嵐講到母親時,總是感覺到母親像幽靈似的穿行著,環繞著自己。

    她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在母親身邊,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以便引起母親的注意,然而,她的咳嗽聲被火車的一陣轟鳴聲淹沒了。她剛準備好第二次咳嗽,從過道上來了一個男人,進了餐廂,直奔母親而去,男人很生硬地、幾乎是很困難地、極不情願地坐在了母親的對面。

    她怎麼沒有想到呢?母親這樣的女人是不缺少男人的,像母親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獨自一人乘火車的。現在,她突然感覺到脖頸開始哽咽:經歷了數十年之後的隔離,現在她終於又有機會可以看到母親的影子了,而在之前,她完全擺脫了母親的影子,因為母親與另一個男人糾正纏床上的那個鏡頭讓她永遠地擺脫了母親的影子糾纏。儘管這對於她來說很艱難,然而隨著時光流逝的到來,她還是擺脫了那個在她記憶中留下羞怒和恥辱的母親的形象。

    如果不是嫌疑人名單中留下了母親的影子,那麼,她也許在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母親了。而此刻,面對一種僵封的、生硬的、甚至是冰冷的場景,她不得不隱藏在後面。她放棄了之前的那個決定,她推後了面對面地前去面對嫌疑人兼母親的計劃。由此,她開始假設出了母親和這個男人的種種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會超出情人之間的關係,他們之所以無法超出情人間的關係,是因為他們的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種形而下的屬於男女關係的命題:他們難以擺脫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種命定的宿命,他們已經過完了熱烈的夏日般的生活,所以,他們進入了冬季,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寒冷的冬季,是用伸出的手臂無法溫暖對方的冬季,而且致命的是他們並不想伸出手來觸摸到彼此的寒冷,所以,他們已經嘗試了男女之間的征服對方並被對方征服的美好願望。如此而來,他們僵持地坐在一起,恨不得馬上說聲再見。

    之後,他們開始用餐,兩個人看上去都顯得毫無食慾,失去了好胃口,這是正常的,因為兩個人都在這一剎那間裡失去了溫暖對方的心境。兩個人很不情願地坐在一起,似乎只是為了結束一種形式,一種餐桌上的形式而已。等待他們的是告別,是一種使用完的愛情的解剖刀以後的冰冷無情的告別。男人放下了碗筷,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他彷彿在等待時間。

    時間終於降臨了,列車廣播員已經開始播音,幾十分鐘以後,進入下一站的準確時間。男人站了起來,母親也站了起來,男人看了母親一眼,兩個人往餐廳外走去,準備下站的乘客們也紛紛地站起來從行李架上開始取行李、箱子。男人和母親穿過了好幾節車廂,范曉瓊緊追不捨,她此刻不想再讓嫌疑人從她眼前消失殆盡,因為就要到一個新站口了。男人從貨架上取下了一隻箱子,看樣子,只有他下站,母親依然要留在火車上。范曉瓊噓了一口氣,她在暗處窺視著,如同在分享著母親支離破碎的生活的場景:母親無奈地垂下手臂,她似乎想爆發什麼東西,留在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爆發什麼,比如,從骨頭中拋擲而出的一枚手榴彈,在父親和范曉瓊之間爆炸了,那是一個女人沉入婚姻中瘋狂的慾念。許多年已經過去了,江山易改,本性能移。母親依然想拋擲什麼爆炸物體,然而,火車已經進站了。火車進入了站台,男人拎著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車廂。

    范曉瓊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母親:已經過去許多年了,母親依然讓自己的生活圍繞著男人轉動,失去男人,她的生活就失去了對於糾正、圈套、欲求的佔領。所以,就在男人已經從月台上消失的那一剎那間,母親突然從貨架上取下箱子,一隻純女性的棕皮箱子。在這一剎那間,母親改變了初衷,母親的善變在許多年以前就已經讓年輕的范曉瓊領會到了。所以,眼前的善變並不突然。需要她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跟上母親的腳步,就是跟隨她的嫌疑人不放,而此刻,恰好是半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座城市,因為月台而撲面而來,因為母親的善變而向她逼近。

    母親,已進入中年的滑輪期,她腳下套著一雙滑輪卻在不知疲倦地向前滑動而去,這就是母親。范曉瓊已經盯上了母親,在張嵐的敘述中,母親作為一名嫌疑人已經越來越強烈。

    越來越強烈的懸念就像越來越濃郁的夜色一樣圍繞著人在轉動,這個世界之所以能夠延續下去,就是因為它們並不禁止互牽制,它們用呼吸互相纏繞,它們沉溺於游絲般的境界,它們只有在彼此碰撞時才能尋找到快感。現在,范曉瓊突然有了快感,不僅僅她追蹤中的嫌疑人已經近在咫尺,不僅嫌疑人是她的母親,而是因為夜色繚繞著她的思緒,如同夜色中上升的朦朧,越是朦朧的時候,她的身心似乎顯得越來越自由奔放。

    然而,她的視線卻一刻也不能游移開母親之外,此刻,母親已經截住了一輛出租車,她伸出手臂截住出租車的姿態彷彿在跳舞,父親當年就是被她年輕的舞姿所吸引住了。然而,好景不長,婚姻生活瓦解了。母親仰起脖頸鑽進了出租車,母親會到哪裡去,看上去,母親顯得有些發癡,她是在為從火車上剛剛消失的那個男人發癡嗎?范曉瓊截住了母親後面的一輛出租車,她突然感到好笑:如果母親知道自己的女兒在盯梢她,她的感覺會怎麼樣呢?如果母親在突然回過頭來的那一剎那間,看見了她,她們會迎著對方的目光走上前來,她們會在這人生沉浮不定的時刻回過神來,彼此之間審視、回味並用沙啞而親切焦慮的聲音質問對方,這是為什麼呢?范曉瓊感到枝蔓彷彿從身體中長出來了。這是令她的感覺和生命一片混亂的枝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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