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嵐說:"酒巴是具有私人性和隱蔽性的,所以,你父親要見我時,總先到一家酒巴,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而最初的時候,我們依然在那家夜總會見面,我說過,既然如此,我已經決定將一切真相告訴你。上一次我們的故事已經講到了哪裡?"范曉瓊不得不提示她說,在父親所下的榻的飯店,毫無廉恥之心的張嵐進入了父親的客房勾引了父親。
張嵐笑了,她此刻的笑很嫵媚,因此,范曉瓊說這十分嫵媚的笑當然可以勾引父親這樣的男人。因為從本質上來講,父親容易被女性味道很濃郁的女人所感動。這就是勾引,嫵媚一笑勾引了父親,所以,故事可以延續在下面的場景之中去。張嵐憑著她特殊的遭遇給父親這樣的男人帶來了年輕的嫵媚也同時帶來了父親難以抗拒的勾引術。每當這時,張嵐總是尋找措詞解釋說:"你父親對我是認真的,他並不想與我做肉慾交易,他只是想把我從一個深淵的世界裡解放出來,我恰好利用了你父親的這個契機。"
契機是范曉瓊的父親一種仁慈的手段,他開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出現在張嵐所生活的這座城市了。在這種周旋之中,張嵐彷彿抓住了改變命運的契機,每當父親帶著她出入夜總會外面的世界,比如酒巴,它會讓她伸及出雙臂,當父親要了咖啡或紅酒時,她就開始進攻,她的進攻方式既不平庸也不優雅,然而,正是這一切促使父親要改變她的命運,也就是說她越是平庸、媚態實足的時候,越發調動起了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仁慈之心。比如,在短促的旅途之中,父親試圖盡快地帶上她離開,然而,每次離開似乎都與旅途有關係,他們所謂的朝外遷伸而去的旅途只不過是一次飛行,當父親第一次帶她乘飛機時,她似乎第一次感覺到了緊閉在夜總會的靈魂是可以飛翔出來的。由此,她抓住了父親的手臂說:"讓我飛得更高遠一些吧,讓我成為你生活中真正的飛翔者吧。"她並沒有這樣說話,然而,仁慈的父親似乎已經聽見了她這樣說話。
父親確實想飛出去,飛得更高也更高遠一些。然而,飛機又重飛回了原址,這是夜總會,父親不得不把她送回夜總會來,因為他即將忙碌於巡迴舉辦的音樂會。於是,在父親缺席的日子裡,批發商人又回到了她的生活中,每當談到批發商人時,她並不否認這是改變過她命運的第一個男人,然而,她總是固執地認為當批發商人把她帶到火車站時,並不是無意識地讓她消失了。而且有意識地拋棄了她,所以,她的身心從火車站開始就遭遇到了恐怖、下陷和受挫,正是這一切讓她走進了夜總會。
她對第一個男人總是充滿厭恨,哪怕他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厭恨依然像低燒一樣環繞著她,然而,她不得不承認,除了父親之外,批發商人也在努力著,篡改她的命運。儘管如此,經過了很長時間的世俗生活的訓練,她已經分辯出了前來解救她的兩個男人的境界和遭遇:前者是商人,是他把她帶到了那座縣城,他暗示過她的年輕可以開劈一條屬於自己的人生軌道,那時候,當她在搖曳的火車廂時,她睜著一雙夢幻的少女的眼睛,出神地看著面前的男人,男人正隨著整個車身在轟鳴,彷彿在她面前演奏出令她的靈魂出竅的命運。命運交響曲,然而,當她的腳落在火車站時,男人消失了,她得到一種結論:男人只可能把她從小縣城帶到省城的火車站,這一點已經足夠了,男人不可能更有效地篡改她的命運了。尤其是當男人把她從夜總會帶到他的批發市場的地下倉庫時,她不僅僅感覺到了下陷的身體陷在了看不到明媚陽光的地下倉庫裡,她同時還感覺到了批發商人的妻子用匕首抵達她的身邊的那種威脅和嫉妒,由此,她品嚐了人生的滋味,她知道,像批發商人這樣的男人永遠也無法改變她的命運。
於是,父親出現了。父親不僅僅出現在大眾媒體之下,而且還出現在那條飯店外的花園小徑上。父親顯赫的名聲以及作為音樂家的稟性和素質使她看到了人生中的另一種希望。她不肯鬆手,她只想積極有效地抓住父親的衣袖,她果然毫不鬆懈地抓住了父親的衣袖。
說到這裡,張嵐和傾聽者都已經被下半夜籠罩著,她們離開了酒巴。張嵐突然決定同她一起回去,回到她從前生活的那座城市去,正是在那座城市裡,她和父親頻頻地約會,張嵐突然開始懷舊,這正是范曉瓊所期待的——對於一個嫌疑人來說,證據是最為重要的。
她們只睡了一覺又回到了火車上。在這裡,張嵐已經決定把她和音樂家的故事全部講完之後再去尋找賀加林,儘管談到賀加林時,張嵐的眼睛裡會閃爍著另外一種期待。這是一個女人不得不潛入到未知生活之中的希翼。在火車上,她突然告訴范曉瓊說:"除了懷疑上我是你的嫌疑人,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別人,比如,你的母親?范曉瓊愣了片刻,當她無法想像出嫌疑人說出她的母親的時候,嫌疑人的嘴唇彷彿上了發條,那節奏相互摩娑的聲音。
"你是說你見過我母親?"范曉瓊的聲音突間充滿了不安、焦慮,甚至是猜疑人敵意。張嵐笑了,不再說話,她剝開了一隻橘子皮,這是臨上火車時,從月台上買來的一袋橘子。它的皮,它的異味,張嵐把一隻已經剝開皮的橘子遞給了范曉瓊說:"這橘子很甜。"
范曉瓊品嚐著橘子,它確實很甜。在很甜的觸覺、品嚐中,范曉瓊開始了緊追不捨的追問,她只想知道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作為父親的情人的張嵐見到了母親。張嵐不慌不忙地一口氣吃完了三個甜橘子,她也許渴極了,也許因為舌尖與舌尖的互相干擾、摩娑、勾通弄得開始口乾舌燥了。無論范曉瓊怎麼追問,她都在慢慢地品嚐著那些甜橘。由此,澆曉瓊不得不作出一種決論:張嵐害怕了,她害怕回到過去,害怕回到做父親情人的時代,儘管一段消逝的日子離她並不遙遠,然而,張嵐還是害怕了;她由此害怕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她是嫌疑人,她開始談到了母親,她開始引導范曉瓊的視線往的另一邊擺動而去。
然而,母親怎麼可能成為范曉瓊眼中的嫌疑人呢?像母親那樣的女人,幾十年前就已經跟父親徹底地劃清了界線,就像跳舞的時候用腳尖輕輕一伸縮,過去的時間,曾經有過的婚姻生活,以及沉溺於婚姻中的傷與痛苦就一筆勾銷了。只要母親的腳尖輕輕地、冷酷地一伸縮,過去就不存在了。所以,幾十年過去了,范曉瓊在母親徹底缺席的日子裡,很自然地就已經忘記了母親,當然她也很自然地被母親所忘記。以致於她從來也沒追問過母親到底生活在何處。
此刻,張嵐把那些金黃色的、像火燒雲彩的碎片般的橘皮,那火熱的橘皮拋回了窗外,她的姿態有著明顯的挑釁感,她眉宇間突然出現了細小的皺褶,那是她不得不洩露出來的一種時間的痕跡。對此,她重關閉好車窗,低聲對范曉瓊說:"你別總像盯著逃犯一樣盯著我,你父親的死根本就與我沒關係,剛才,我提醒過你的母親,你知道,你母親的現狀嗎?你知道你母親是一個嫉妒心很強的女人嗎?你知道你母親在與你父親離婚的幾十年時間裡,一直在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嗎?你知道這幾十年裡,你母親一直想重新佔有你父親的生活嗎,不錯,我看得出來,你的生活,你的記憶,你的現狀已經離你母親太遠了,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之一,你對我緊追不放,然而,你卻忽視了你的母親。"
范曉瓊在這種聲音中顯得一聲不吭,她突然對自己發出了警告聲:不能很輕易地相信這個女人的聲音,她在夜總會做過三陪女,她訓練出了職業生活的謊言、無恥,她根本就值不得你去相信。她現在正在狡猾地尋找潛台詞,因為她想推開這層迷帳,想擺脫自己,所以,她要尋找借口。
她呈現出的借口恰好更讓范曉瓊盯緊了她。火車已經到達了終點站,我們總是要到達某一目標,某一階段、某一個角落之地。兩個女人緩緩地下了車,張嵐突然在蜂湧出火車站的人群中對范曉瓊說:"你父親也有弱點,他最大的弱點是仁慈,他的另一個最大的弱點是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