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一個是批發商人的丁華,另一個是做汽車貿易的年輕人賀加林,他們都在同一時刻,表現出了願賭服輸的態度。直到他們目送著那輛黑色的轎車從他們的視線中徹底地消失才回過神來,他們從那一時刻似乎已經決定了徹底地放棄對這個女人的追尋,因為面對那個名星似的音樂家,他們不過是小人物,他們回到了他們的小人物的位置上來,而且還彼此交換了名片。這個故事就這樣被賀加林徹底地結束在尾聲之中。那輛名星級的黑車在兩個男人的視野中濺起一陣陣水聲,然後沿著大飯店前的馬路奔馳而去。由此,賀加林告訴范曉瓊說:"我早就已經將她忘記了,這不過是場遊戲而已,所以,回到我們的城市,不到半年時間,我就跟另一個女人談戀愛了。"
賀加林掐滅了煙蒂,聽得出來,這個故事已經講完了。然而,他卻發出了這樣的質疑:我不知道,像你父親這樣的男人會把她帶到哪裡去。許多年過去了,每當我想起了這個女人的時候,我總是在想這個問題。像你父親這樣的男人難道會跟這個女人結婚,難道會不在乎這個女人的歷史,難道真的會改變這個女人的命運。好了,我該回去了,現在,我有約會,我也許並不愛,然而我要支約會。
跳躍中的話題終於回到了現實,賀加林走了。對於范曉瓊來說,賀加林再也不可能提供給她更多的細節和線索了。儘管賀加林已經講完了所有的故事。然而,在這樣的一個時刻,在一列火車廂裡,那個疑嫌疑人正在奔來。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她要到火車站去,所以,范曉瓊站了起來,她已經來不及遲疑,因為在賀加林所講述的故事中,張嵐確實已經坐在那輛黑色的轎車中,跟著父親離開了那座城市。
父親會把張嵐帶到何處去,這就是她奔趕火車站的理由,如果她失去了張嵐這條線索,她就失去了對於嫌疑人的追逐。這追逐對於范曉瓊來說就像已經尋找到了解開父親死亡之謎的鑰匙。她搬到了火車站外的一家旅館下榻。她有一種感覺,嫌疑人即將進站口,她耳朵中不停地聽著列車廣播員的聲音。她的兩隻耳朵不停地變奏出火車的鳴號聲,不停地變幻出她所尋找的那個嫌疑人正在拎著箱子,嫌疑人加快節奏的奔跑並不是為了尋找男人和愛情,相反,她只是在尋找藏身之地。
所以,火車廂也只是嫌疑人的隱藏之地,在火車廂裡,嫌疑人可以混在陌生人流之中,越是陌生的地方,嫌疑人就能尋找到脫身之地。范曉瓊目不轉睛地盯著出口處,終於,她看見她的嫌疑人挾裹在陌生的人流中朝外走來。
這是一個黃昏。令人迷醉的黃昏中彷彿飄著大麻的味道。那是從嘴唇和衣袖中蕩來的大麻味;那是從設置的陷阱中央瀰漫出的味道。范曉瓊並不想突然劫持這個嫌疑人,她只想跟蹤她,伸及到她嫌疑人的行蹤之中去。每當想起父親的時候,她的眼眶裡就會情不自禁地湧起潮濕,她無法將父親與這個嫌疑人聯繫起來,然而,父親的私人生活中卻一次又一次地再現出這個女人的存在之謎。
讓我們把解謎的方式貫穿起來吧!在這個黃昏的火車站外,范曉瓊已經跟上了張嵐的影子。嫌疑人穿著風衣,女人在旅途中總是與風衣為伴,也許風衣像是風,可以把人的靈和肉裹起來。女人在更多的場景中都願意被什麼東西裹起來,所以,女人是最好的偽裝大師。
嫌疑人從偽裝的衣裝中掏出錢包時,她已經站在火車站外面一家旅館的登記台前,在她的身後是一個女人,她的偽裝顯然比站在登記台前的女人更巧妙,她站在幕後,就因為她站在幕後。她已經不知不覺地陷入了這幕後,然而,她總是要出場的,無論幕布多麼地具有掩飾性質,她還是要出場,她還是要走出來,前去面對她的嫌疑人——這才是她活生生的,具有現實主義的舞台。因此,她揪開幕布上的一堆堆皺褶似乎已經掩飾不住她的興奮,因為嫌疑人出場了。
此刻,她直過了小旅館的距離,這距離中隱藏著令她著魔的情緒、味道、殺戳和進攻。她纖巧的腳一如繼往伸縮在一雙黑色的高跟鞋內,對於鞋子的選擇,她是明智而固執的,她從不追求來自鞋子的時尚,她因此選擇黑色的高跟鞋,因為她以為只有穿上高跟鞋,她的身體才會變得婷婷玉立起來。
她的身體像父親樂譜架上彎而挺立起來的音符之謎。這些音符已經夠令她纖長的頸伸直在她的嫌疑人面前,因此,她一出現,張嵐就回過頭,也許她的高跟鞋聲很有節奏,這是撲面而來的節奏,這是被她毫無疲憊的意志所蘊藏起來的節奏感。如今,在這樣一座火車站外的旅館裡,她與她,兩個女人終於又可以面對面地相遇了。
張嵐的嘴角散發出一陣陣低語聲,在短促的時間裡,她很快就接受了這種現實,她要了兩人間的客房,她目視著范曉瓊說:"我知道,你是不肯放過我的,如果我不把事情的真相說出來,我就已經失去了自由,因為我是你追蹤的嫌疑人,因為你父親的死亡籠罩住了你,使你同時也失去了自由,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她們拎著箱子同居一室了,范曉瓊告訴自己說:這一次我不會讓她逃逸出去的,面對父親的死亡之謎,逃逸而去,是這個女人的全部本能;既然如此,我要抓住她的尾巴,人的尾巴似乎並不存在,上帝造人時沒有讓人荒謬地長尾巴來,因為上帝造人時想到了動物和人形體的區別,簡言之,長出尾巴的是動物,長不出尾巴的是人。
既然如此,人和人相互靠近時就會被相互的影子互相牽制,人的影子似乎變成了人的尾翼。所以,現在的范曉瓊似乎有足夠的理由抓住她想像之中的人體上無法長出的尾巴來。夜色撲面而來時,她們走出了小旅館,兩個人都被巨大的飢餓籠罩著,兩個女人在之前都忘卻了胃的蠕動,因為她們都心懷目的。
她們走了很遠,因為這座城市的大部份餐館都關門了。她們走了很遠終於來到了一家酒巴。在距離酒巴很遠的時候酒巴似乎就已經召喚她們,這是因為酒巴的燈光很奇妙,那不是中式的中式燈籠中散發出的燈光,而是從玻璃球和麥穗編織過的西式燈罩中散發出來的燈光,因而具有很大的煽動性。
張嵐說:"你喜歡酒巴嗎?你父親就喜歡酒巴,你相信嗎,最初的時候,你父親帶上我可以在酒巴呆上一個半夜。那時光真美妙啊!"張嵐在說話時,似乎從嘴裡噴出了幾口煙圈,那確實是煙圈,在范曉瓊不經意之間張嵐就已經點上了香煙,並將一根香煙吸了一半左右,所以,這個詭秘的特徵將范曉瓊內心中的那根弦突然崩緊了。
這個特徵讓她盯著這個女人的臉,因為只有在盯著這個女人的臉時,她才能進一步地捕捉到女人過去生活中的一些歷史和痕跡。剛才,女人又一次提到了父親,這就是開始,范曉瓊和張嵐又一次開始了這樣的對抗,然而,序幕已經拉開了。現在,她們已經平穩地、懷揣著各自的對抗術以及回憶錄似的錄像帶端坐在這家全天營業的歐式酒巴中。
侍者端來了兩份意大利麵條,這是張嵐的麵條。她說:"既然如此,既然你緊追我不和,那麼我已經決定了從這家酒巴開始,帶上你出發,前去追憶你父親和我經歷過的一些歷史痕跡。既然如此,我們就坐下來,填飽肚子。"兩個人都餓壞了,在這樣的時刻,兩個人都要面對一種現實主義的現實,那就是滿足食物的飢餓感。
她們動用了歐式的刀和叉,動用了裝有一切佐料的袖珍小玻璃瓶子,她們伸出小手晃動著瓶子,她們抖落出那些奇妙的調料粉劑,她們先要滿足胃的飢餓,這是她們彼此之間最為輕鬆的時刻。因為她們不再追問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哲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