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認識的朋友,你叫什麼,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你的聲音。哦,你認識我是因為張嵐,你還瞭解張嵐的狀況,所以,你要見我,而且乘火車來見我。這用得著嗎?"她與賀加林聯繫上了,很顯然,張嵐還沒有見到賀加林,因為張嵐還在火車站。她決定不乘火車而改乘飛機,她要在張嵐之前趕到賀加林生活的地方。那是外省的一座城市,周圍長滿了奇花異草,所以這座城市就叫花城。
飛機將聚集在鐵軌上的慢速度變成了雲朵,她彷彿駕馭著那些自由自在的雲朵,並附在雲朵之上飛翔著。她落在地上的時候也正是她感覺到生命需要澄清問題的時候,當她脫離開雲朵時,她知道父親的死亡之謎又罩住了她。所以,她來到了花城的惟一的目的很清楚:會見賀加林,在張嵐趕到賀加林身之前,一定要會見到他,所以,出租車把她送到了旅館剛剛住下來不到幾分鐘,她就開始給賀加林打電話,約他到旅館的露天茶館會面。
賀加林在電話中遲疑了幾秒鐘之後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如此之快地約他見面。她說這是一個生命攸關的事情,這事情已經與張嵐有關。所以,你務必要赴約,她的口氣在那一刻顯得像一個女警察一樣嚴厲。所以,他猜測說:"你好像並不是張嵐的朋友,聽你的口氣倒像是一個警察。"於是,她坐在露天茶館等待著他,從丁華過渡到賀加林,在這種跳躍性的節奏裡,她又一次領悟到了歷史,由一個人和另一個他人的關係遞嬗的歷史就在眼前:賀加林正把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旅館狹長的停車場上,他並不慌亂的停車,而且並不慌亂地上了台階,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
范曉瓊遠遠地就把這個男人確定為她的目標,這是因為——女性的一種直感,她感覺到了賀加林前來赴約時的一種爆發——這是一種過去的時間和現在的時間的爆發。至一時間的將來是迷茫的,我們關心的是現在的現在。而范曉瓊所關心的是一個男人的出現,或者由一個男人的出現所再現的一種歷史。
賀加林一見到范曉瓊後就控制住了他想爆發的東西,他沒有想到他想像中的女警官顯得如此地年輕,而且顯得如此地多姿多色。他主動地要了兩杯熱咖啡,盯著范曉瓊說:"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警察,哦,對了,是不是張嵐出了什麼事?"范曉瓊不得不講述著父親,那個音樂家的死亡,她不得不講述著張嵐與父親的那段歷史,對此,賀加林直言不諱地說:"你懷疑是張嵐殺死了你父親,所以,你跟蹤而來,不放過跟張嵐接觸的任何男人?"賀加林否定道說:"據我所知,像張嵐這樣的一個女人不可能殺死你父親,當然,我知道,張嵐試圖通過你父親徹底翻身,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因為我看見你的眼睛中燃料著火焰,我可以真實地告訴你我跟張嵐的有限的交往。在這場交往之中我見過你父親"
幾年前的一個黃昏,賀加林參加了工作後不久獨自一個人出差旅行到這座城市。那時候他26歲,在這裡,26歲的他已經是一家汽車貿易公司的部門銷售員了,他出差到了這座城市並住在了靠近夜總會的一家旅館。有一天半夜,他出來吃霄夜,便聽到了一陣重金屬的撞擊聲。他完全是被這聲音所吸引,進而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夜總會,在那裡,正有一隻三人樂隊演出,他剛坐下,要了一杯果汁,一個小姐悄然走近了他,問他是不是需要服務。他起初擺了擺手,然而,那個小姐並沒有即刻離去,而且他感覺到小姐離他很遠,她的呼吸急促地游弋著。
由此,他看了小姐一眼,他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姐很親切,彷彿像是過去生活中佔據過他生命空間的一張臉龐。對此,小姐對他笑了笑又靠近他一些。他突然清晰地感覺到這個小姐長得跟他過去的女友很相似。只不過她的女友已經兩年患白血病死去了。他的內心突然變得無比地柔軟起來,他貼近了這幅圖像,貼近了小姐的影子。同時也貼近了她的身份。而她的身份顯現在眼前的是什麼呢?顯得無比萎靡的燈光就像遞給你一束開始灼熱、墜落而下的火焰,而一旦他貼近她的身份,她將用她職業生活中的一切前去駕馭他。因為她太像他從前的女友了。所以,他的意識全部混淆了,有好幾夜,他都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腳步,他來到了夜總會,來到了她身邊。
他理所當然被她的身體所駕馭著,而當她伸手向他索取酬金時,他突然清醒過來了,清醒的程度彷彿被意外的從空中灑落下來的冷水淋浴了一次。他掏了錢包,他數著那些鈔票,他不善於數鈔票。然而,她在盯著他的錢包,他想在她面前把這場交易出演得平靜坦然一些。他數好了付給她的酬金,就在酬金已經遞給她的一剎那,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說:"我可以帶你離開,只要你願意,我現在就可以帶上你離開。"她趴在他肩膀上抽泣說道:"你會把我帶到哪裡去?"他睜著雙眼幻想著說把她帶到另一座城市,幻想著把她帶到身邊的柵欄裡面,幻想著洗乾淨她身體上的那些恥辱,幻想著乘飛機或乘火車離開的種種方式。
她說她可以想一想,讓她有一點時間想想這個問題。他給予了她三天的時間,在這三天時間裡他沒有去找她,而在這個三天時間裡,他卻在靜觀著事態,他站在旅館的窗口突然看到了她,那是夜裡最暗淡的時刻,她和一個中年男人面對面地坐在露天茶樓的一個角隅好像在聊天。那個中年男人就是音樂家,就是范曉瓊的父親。賀加林當時並不知道這個男人的身份,他顯得有些衝動地越過小旅館的層層屏障,他不允許自己的雙眼看見張嵐和一個中年男人在一起的任何場景。他衝動的程度不亞於一場突然而來的一場風嘯,他咆哮著站在了露天茶樓的角隅,而此刻,坐在張嵐旁邊的男人已經伸出手來,那隻手滑動在鋪著麻質桌布的桌面上,手朝前滑動的速度並不快,而且那隻手彷彿在猶豫,並不像他的手那樣有力量,讓他感覺到痛苦不堪的是男人的那隻手朝前滑動,而張嵐的手伸了出來,握住了男人的手,以致於他可以聽得見張嵐說話時的一陣喘息。
他被這種喘息聲所激怒了,他從角隅中走出來,走到這個女人面前,攥緊了她的手臂說:"你想好了嗎?你現在可以跟我離開了嗎?"女人突然掙扎著,那個中年男人站起來,目視著他並勸誡他行為舉止要優雅一些。他憤怒地說:"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敢在這個地方跟我談論優雅?"他鬆開了緊緊攥住張嵐的那隻手臂,轉移了目標,把一隻手攥緊了中年男人的手臂:"你難道不是偷偷摸摸地坐在這裡嗎?你難道不是背著你的婚姻,妻兒在這裡尋找快樂嗎?既然如此,你到底有什麼權利跟我談優雅呢?"
站在一側的張嵐提醒他說:"他就是音樂家,我跟你談論過的那位音樂家"此刻,他的手臂鬆開了,他知道他的名字,而且他還觀看過他的演奏,在他所生活的城市,那是一場夏季的演奏。他是冒著酷熱去聽那場演奏會的,而此刻,他看著被他所崇拜過的音樂家,他的音樂曾經感動過他的心靈啊,心靈就像水池一樣蓄滿著涓涓溪流。他的理性又回到了現實空間,他突然脫口而出說:"像你這樣的男人也會出現在這裡?"他轉身離開了,回到了旅館,取了箱子,乘上了當夜的飛機。他決定忘記這個不期而遇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很容易被忘記。說到這裡,敘述中斷了,賀加林不想再講下去,他在往包裡找什麼,他的外套在旁邊的椅子上,他的手往椅子上伸出去時,范曉瓊知道,賀加林是在找香煙。不錯,賀加林已經從他的外套的口袋裡摸到了一包香煙。
她暫時不想打擾他,他想吸香煙,而她想去一趟洗手間,她只是想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照一照自己的面孔。在一面透明的鏡子前突然出現了又一張面孔。它不是別人的臉,而是她自己的臉。她仔細地觀察著這張臉。她從包裡掏出了粉盒,剛往臉上撲上一些粉,就感覺到另一張臉出現在鏡子中。那張臉晃動著說道:"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不肯放過我,我既然是你的嫌疑人,那麼你就審判我好了,你為什麼非要牽扯到賀加林?"其實,這張臉並沒有真正地出現,她塗抹了一些妝之後,回到了賀加林的身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