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的,反正從此以後,北京有了公廁,也有了維持市政衛生的公務人員,隨地大小便者漸漸減少,講究文明的人們也越來越難以忍受滿地的「黃金塔」和尿漬。馮玉祥是丘八出身,丘八的傳統一向是走到哪兒拉到哪兒,但是馮玉祥當了軍官之後,不僅不許士兵隨處方便,而且重視修建廁所,還特意給自己修了一個專用的廁所,嚴禁別人用。別的方面可以跟士兵同甘苦,但方便的時候必須進入自家專用的廁所。到了20世紀中葉,至少在北京這種地方,中國人讓洋人看不順眼的禍主已經從下面的口轉移到了上面的口,變成隨地吐痰了。
隨地大小便主義萎縮了,但有人居然提出要提倡大糞主義,這個主義是20世紀20年代上海灘的一個人的主張。他寫了一本薄得只有10頁的小冊子,名字就叫《大糞主義》。此人名叫聶雲台,是20世紀中國最有名的資本家之一,20年代曾任上海總商會會長,與阿德哥(虞洽卿)齊名,當年的上海三教九流都知道他。
聶老闆的「大糞主義」據他自己說是這樣的,在中國民間,人中了毒可以用大糞灌解(這法子現在沒有人用了,但在過去非常常見),而國家民族的毛病中的毒也一樣可以用大糞來解。按他的說法,現在的人有四種毒,一是驕慢,二是(講)體面,三為驕懶,四為奢費,這四毒澆上一勺濃洌的大糞,一切就化為烏有了。澆大糞的方法很簡單,從教育和政治入手,但是要密切聯繫公廁和大糞。教壇上,學校的老師帶頭,跟學生一起挑大糞、洗廁所,澆糞種菜,讓學生認識到,大街上挑糞的人才是最可寶貴的人。而政壇上,則要求從國家元首到各縣的長官,每天早上必須到指定的地點「親自」刷洗廁所,而且必須刷洗乾淨。如果擔心長官的安全,可以派衛兵四周警戒,長官一邊刷洗,還配一個演講員在旁演講其意義(估計這演講之人得配一本《大糞主義》)。
雖說善於經商的聶老闆談起中國的毛病來,就像大糞一樣有點簡單,但是想起當年我們的大學者也還有提倡「五鬼亂華」和「好政府主義」的,也就釋然了。可惜,大糞主義自打提出之後,到今天為止,好像只有文化大革命期間讓老師和當官的中的走資派去打掃廁所(這屬於懲罰,跟聶老闆的意思正好相反),組織學生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記得老師說過,大糞再臭也是香的,你的思想才真正的臭)。改造好與不好的標誌是看一個人敢不敢用手抓糞,在形式上幾近之,但暴力味道太濃,失了聶老闆的原意。除此而外,一直都沒有人實行過,尤其是當官的沒有人實行過,估計以後也不會有人實行。其實,這種主義對治療我們某些貴人和官人的毛病,還是有點用的。
正在肆虐著的兩種惡俗
學生從家鄉回來,講彼處鄉下結婚時的種種民俗,聽來實在駭人聽聞。新郎新娘、伴娘和新郎父母都被鬧得半死:新郎新娘被逼當眾做各種猥褻的動作,或者被人做各種猥褻動作;新郎的父母被塗面,畫王八,戴高帽;伴娘更慘,加之在她們身上的各種惡作劇花樣翻新,甚至直接的猥褻和調戲。聯想到前些時候幾次伴娘被剝光衣服的報道,感覺到現今所謂的結婚民俗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惡俗。事實上不僅傷風敗俗,而且涉嫌違法犯罪。
不錯,傳統中國的結婚風俗的確是有點鬧,越是下層的婚俗鬧的成分就越重。即便是漢人這種講究禮儀的民族,初民群婚時代的某種涉及性的文化因素也不可避免地會遺存在後來的婚俗儀式上,婚禮上的鬧洞房和聽房,所謂的結婚三天沒大小,事實上就是這種東西。不過,儘管傳統婚俗有點鬧,但畢竟有限度,禮教還在起作用,人們還要顧及自己的身份,一直都有大小的生活,很難會突然變得沒大沒小。鬧房聽房,固然戲謔調笑,但斷不至於變成對新娘的調戲。但是眼下,鬧房婚俗已經經過無數人的創造性發揮,不僅名目繁多、程度加劇,事實上已經演變成一些無聊加無賴者借人家結婚的揩油、調戲甚至猥褻的一個機會,越鬧越不像話,成為侮辱作賤人的一種鬧劇。
被作賤者之所以聽任被作賤、不做任何反抗,關鍵是因為這種婚俗鬧劇的背後有所謂的婚俗禁忌,意思是如果被作賤者一方不能忍受,這個婚姻就會有諸多不祥。自然,面對終身大事,當事人怎麼敢冒這個風險,無論當事人的父母還是新婚夫婦兩個,都擔心如果自己受不了而壞了規矩,今後婚姻出了問題就會全部怪到自家頭上。因此,即使再難受也得忍著。再者,鬧的都是熟人,鄉里鄉親的,風俗如此,如果不讓人鬧,等於不給人家面子,因此得罪人,怕人日後嚼舌頭,做不起人,即壞了熟人之間的某種規矩,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事實上,即便人們認可傳統婚俗裡的禁忌,現在流行的越來越花樣翻新的婚俗鬧劇,絕大多數內容都是街巷的閒人自己發展出來的,種種作賤人的花樣跟當年婚俗裡包含的禁忌早就沒有了干係。
鬧房的婚俗是一種惡俗,這個惡俗是名詞,它的核心精神就是對人的不尊重。現今還流行著另外一種惡俗,這個惡俗是形容詞,主要表現在各種媒體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版業中最暢銷的書,都是那種不知所云的玄幻和種馬類小說。報刊雜誌,某些個毫無內容、哼哼唧唧的流行刊物逐漸成為大家效仿的對象。電視上娛樂、選秀或者變相選秀類節目越來越火,主持人提問、盤問、調侃、逗笑都很黃很暴力,參加者應付、回答、表演、很傻很天真。現在連評委嘉賓也加入作秀,花花綠綠,吵吵鬧鬧,雖然增加了不少收視率,但卻使得我們的電視節目變得更加鬧。
無論是出書還是做電視,縱使惡俗到人們要嘔吐,大不了挨頓批評,也肯定不會因「政治不正確」而丟了烏紗帽或者飯碗,一般說來,還可以爭取眼球,增加經濟效益,大利而小害,何樂不為?
從某種意義上說,民間的惡俗跟主流媒體上的惡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它們的共性是對人的不尊重,拿人的尊嚴開心,所有的人在自輕自賤、他輕他賤中哈哈一笑,從前所有的價值、所有的意義都化為烏有,再不堪的事情也都無所謂了。民間的惡俗拿巫術禁忌說事,而媒體的惡俗拿政治禁忌說事,本質上並無不同。從來一個國家的底層文化都是受上層主流文化影響和左右的,當人們心目中的偶像——主持人、嘉賓都在熒屏上肆無忌憚、口無遮攔地嘲笑、調侃、惡作劇,甚至開帶「色」的玩笑的時候,自然擋不住民間在涉及男女的婚俗上推陳出新。
從晚清以來,仁人志士在救國救民的同時,也大力度地推動過風俗的改造,視為改造國民性的一個重要環節。沒想到時間到了21世紀,雖然沒有人再裹小腳,但婚俗乃至喪俗(有地方喪禮上跳脫衣舞)卻變得如此不堪。庸俗甚至惡俗大回潮,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
民意何如官意
在中國,再霸道的皇帝說起來也是要在乎民意的。因為中國的皇帝跟日本的天皇不一樣,不能躲在幕後假裝自己是神的後代,對前台的政治紛爭不聞不問,維持千年不改姓換代,萬世一系。中國的皇帝誕生之初,原也打算傳之萬世來著,可是任誰也傳不了那麼久,短的二世而亡,長的也不過十幾代天下就改了姓氏。改姓換代的原因多半是民意鬧的,載舟之水沸騰起來,把船搞翻了。因此,皇帝都要關心一點民意,不僅有御史下去打聽著,而且有的朝代還設有專門的機構負責采風,說是收集民歌民謠,順便也采一點「群眾意見」上來。
可惜皇帝距離老百姓太遠,想要從皇宮裡出來一次,動靜太大,微服私行當小說講講解悶行,真的操作起來,難如上青天。我們的電視劇導演,經常把他們所喜愛的好皇帝說成跟老百姓心連心。其實,即使真有這樣的模範皇帝、雷鋒皇帝,老百姓特想親近一下他們,也如當今追星粉絲們的狂熱,兩下互相夠不著。
事實上,皇帝基本上是碰不到民意的,眼見、手摸,鼻子聞到的無非是官意。這一點,在用人上表現得最為明顯。
說起來,用人當官,尤其是當大官,除了某些時候大權旁落,被女主、宦官、外戚或者權臣反客為主當了家的,理所應當是皇帝說了算,乾綱獨斷。一般來說,依皇帝的性格不同往往呈現出兩種面目:一種是不大容易受外界的影響,皇帝自己說了算,說誰行,誰就行,不行也行;一種比較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也就是說,要徵詢大一點的官員的意見,然後再作決定。其實,所謂不受外界影響的皇帝也會受周圍人的影響,只是這種影響不那麼直截了當而已。說白了,皇帝用人決策的信息來源只能是官意。
來自《晏子春秋》的一個故事很有意思。說是齊景公用晏子做東阿的地方官,三年之後齊景公將晏子召來數落一頓說,我原以為你有本事才讓你治理東阿,結果你治得亂七八糟。你趕快反省,否則我要處罰於你。晏子說,這樣吧,臣懇請改道行之,再給臣三年機會,如果主公還不能滿意,可以殺了我。不想,第二年晏子回國都匯報,齊景公非常高興,親自前來迎接,連說好哇好哇,你幹得好。晏子說,其實我前三年治理東阿,一秉大公,賄賂不行,貧民得以救濟,境內沒有人挨餓,然而主公卻要治我的罪。而今年我反其道而行之,賄賂公行,重加賦稅,殺貧濟富,打點上下左右,尤其重點賄賂君王身邊的人,境內饑民過半,但是主公您卻誇我。
小人不可得罪,有權者身邊的小人尤其不可得罪,這是跟「為政不可得罪於巨室」一樣的做官鐵律。反過來,不得罪就意味著要討好,不是兩不相涉、互不侵犯。因為如果你不討好,別人討好,你的不討好就變成了得罪。這就是為什麼無論哪個朝代,無論皇帝賢與不肖,皇帝身邊的人男的女的包括沒了關鍵零件的宦官,大家都要拍他們的馬屁,至少得給面子的緣故。
退一萬步說,即使皇帝周圍的人,不是史書上說的那樣都是勢利小人,為官者在多數情況下想要升上去,而且升得快點,有一個條件還是得具備,那就是人緣,不,官緣得好。為官時,不僅要打點好皇帝周圍的人,而且上下左右都得八面玲瓏,弄個清爽。官緣好,首先脾氣得好,個性是不能要的,脾氣得收起來。想要幹點事,又不大惹人怨恨,就得有唐朝婁師德唾面自乾的好性子,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像林則徐那樣在臥室裡掛上「制怒」條幅,時刻提醒自己。如果不能,那就什麼也別幹,一味模稜,多磕頭少說話,口中不臧否人物。歷史證明,雖然史書上不多見這類人的事跡(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但這類人,一般來說升得快,上去的多,越是高層,越是堆積這樣有人緣的高手。
古往今來,靠官意,命裡注定選不出好官、能官、賢德之官。芸芸眾官裡,即使有個把明白人,也架不住大伙都喜歡油光水滑的琉璃蛋,或者老實巴交的窩囊蛋。真正為民做主的好官,民意倒是不錯,可惜民意何如官意,為民難免得罪官,得罪了官,上下左右官緣不佳,多半免不了被淘汰。拖到最後的最後,民意只好在造反中表達,待到上達天聽的時候,什麼都晚了,大家一起,沒死的話,推倒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