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珠玉嚇得渾身一抖,回頭一看,臉孔都白了,「你,你不是坐上花轎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誰,說我走了?我,一直都沒走!」那個女人緩緩的說道,語氣倒像是沒有生氣的歎息,低沉的聲音在空氣中漂浮。
王子進這才看清那夜色中的女人的臉,每晚踩著細碎的腳步踏入自己夢境的就是她。
她一張臉慘白,頭髮烏黑,眼神空洞,在額角有一個三角形的傷口,皮肉外翻著,甚為怕人。
可是那鼻子,那眼,那帶著一點菜色的消瘦臉龐,讓他想起前日那坐在綠樹下吹草笛的一個女孩。
那時她眼波流轉,笑意盎然,穿著翠綠的衣服,吹著輕快的曲子,怎麼不過兩日就變成了這樣?
這個女人,分明就是珠喜,那今早坐著花轎離家的珠喜。
十三、
接著那女人手臂一長,一把就掐住了珠玉的脖頸,「你殺了我,我也要你去死!」
「珠喜,珠喜,放過珠玉吧,她並不是故意要殺你的!」那漆黑的書房中突然跑出一個肥胖的人來,臉上肌肉糾結老淚縱橫,正是這家的主人趙善人。
他說著就要撲過去拉開那個女人,可是一看到那個女人帶著傷口的臉,又停在原地不敢動了。
王子進這才知道方才在書房中要追殺自己的正是那趙善人。
怎麼會這樣?王子進望著這父女兩個,怎麼他們都要殺了自己,只是因為自己進了書房?那書房中,又有什麼?
卻見那被掐住脖頸的珠玉,漸漸眼白外翻,臉色青白,似乎就要沒有命了。
那個掐著她脖子的女人,臉上始浮現出一絲淺笑來,那是冷冷的,不帶著生氣的笑容。
正在此時,突然斜裡飛出一隻碧綠玉笛,一下就打在那個女人的後心,她立刻就鬆了雙手,手中的珠玉,就如一團破敗的棉絮,倒在了庭院的草地上。
「緋綃?你回來了?」王子進一見這玉笛,心中不由高興萬分,知道緋綃安然無恙的回來了。
卻見遠處的迴廊中緩緩走來兩個人影,一個白衣如雪,長髮飄飄,另一個嬌小玲瓏,穿著一身紅色嫁衣,正是緋綃與珠喜。
王子進望著緋綃身邊跟著的珠喜,不由愣住了,眼見她笑靨如花,眼見她生氣勃勃,那這個穿著淡紅色的裙子,如鬼魅一般的女人又是誰?
那趙善人見了珠喜與緋綃走過來,又看了看那似乎懸浮在夜霧中的紅衣女人,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珠喜歡快的跑了過去,到趙善人面前道:「爹,爹,你看我回來了,你高興嗎?」
那趙善人見了她,一把把她推開,顫聲道:「你,你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早就死了,在兩年以前就死了!」
珠喜被他推得一下坐在地上,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個穿著淡紅色衣服的女人,一下就呆住了。
這個女人是誰?怎麼和自己長得這般像?她的頭上為什麼會有傷痕?難道自己真的死了?
她回頭朝緋綃詫異道:「胡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的死了嗎?可是為什麼會有兩個我啊?我不是還活生生的嗎?」
她滿蘊著淚水的雙眼望著緋綃,「是不是,我沒有死?我還活著,是不是啊?」
緋綃見了,緩緩的走到她面前道:「珠喜,你看開一點吧,你是已經死了,已經兩年了,只是你自己尚未察覺!」
「不,不會,怎麼會?」珠喜慌忙搖頭道,「那,那個女人是誰?她為什麼會和我長得那麼像?」
王子進也用探詢的目光望著緋綃,希望他能解釋自己心中的迷惑。
「那是你的怨恨啊,珠喜!」緋綃望著那個薄霧中的女人,「你死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因為你忘了自己已死,所以才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什麼都不記得的女孩,而另一個記得自己已經死亡的你,就變成了一個怨鬼!」
「不錯,不錯!」珠喜說著目光迷離,「是的,我好像有些想起來了!」說罷,抬頭望了一眼趙善人道:「爹爹,你什麼都知道是嗎?所以才想通過山鬼娶親的事把我送出這個家?」
趙善人抱頭哭道:「珠喜,珠喜,不要怪爹爹啊,你和姐姐因為一些瑣事發生爭執,結果姐姐失手誤傷了你,我怕又陪了你姐姐一條性命去,沒有報官,和你姐姐偷偷把你的屍體藏了起來!」說罷臉上帶著恐懼的神情繼續道:「哪知,哪知你居然在第二天早上又像活著的時候一樣走到我們面前!」
「這實在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我受不了了,你的屍體明明都已經藏起來了,可是你又活著回來,這兩年間我沒有一日睡了好覺的!」趙善人說著哀號一聲,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珠喜聽了,望著那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眼神迷茫,「這就是我死的時候的樣子嗎?」她說著哭了起來,「我全都想起來了,那個時候好喜歡姐姐的這件衣服啊,就偷偷的試了一下,結果被姐姐發現,爭執中我的額頭磕在了桌角上,就這樣死了!」說罷望著緋綃道:「胡公子,幫幫我吧,我要怎麼辦才好?」
緋綃望了一眼那死屍一樣的女人,她青白的眼睛還死死的盯著那昏厥在地上的珠玉,懾於緋綃的力量,不敢造次,搖頭對珠喜道:「你只要去除心中怨恨,自可以得到解脫!」
「我,我怨恨什麼啊?」珠喜緩緩道,「生下來的時候就沒有名字,那個時候家裡人都叫我『雜種』,因為我娘是個下人,並沒有地位!」說罷又笑了一下,「那個時候別人問我的名字,我還說我叫『雜種』呢。後來請了先生,才給了我名字,可是還是隨著姐姐的!」
她眼望著倒在地上的珠玉哭道:「這些我都不怨恨,都不怨恨,就連她殺了我也不怨恨,我唯一怨恨的是,母親臨死以前留給我的東西,她也要奪去!」
「那是什麼?」王子進按著傷口過來問她。
「是珍珠,好美的珍珠!」珠喜望著王子進答道。
「珍珠?」王子進聽了一愣,回頭望向緋綃,珠喜的母親是個下人,怎麼會有那麼貴重的東西?
那珍珠,又是什麼?
十四、
「子進,你不要緊吧?」緋綃此時方看到他的傷口,急忙走了過來。
「不要緊!」王子進疑惑的看著他道:「她說的珍珠你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緋綃俯身過去,問珠喜道,「那珍珠是什麼模樣,你還記得嗎?」
「是圓圓的,軟軟的,可是掉到雪裡就再也找不到了!」
緋綃聽了笑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伸手到草叢中,似乎抓了什麼東西,過了一會兒對珠喜道,「伸出手來,我給你珍珠!」
「真的?」珠喜說著伸出小小白白的手掌,攤開手心,等著緋綃給她東西。
緋綃的長指一鬆,一把細碎的光芒灑了下來,珠喜只覺得掌中一涼,手心中竟然聚集了幾顆閃亮的珠子。
「這,這是露水!」她望著手中的水珠顫聲道,臉色跟著一變。
「不錯,多年以前你母親留給你的,怕只是她的眼淚,只不過你年紀太小,記成了珍珠!」
珠喜望著手中的夜露,顫聲道:「不錯,不錯,我說貧窮的母親怎麼會有珍珠留給我,我居然為了這莫須有的事情,怨恨了這許多年!」
說罷仰天笑道:「就為了這眼淚,死了以後還念念不忘,不能超升,這是多麼的好笑啊!多麼的有趣啊?」她笑中帶淚,聲音淒慘。
那穿著淡紅衣裳,一直站在珠玉旁邊的女人,此時緩緩的低下頭,款擺著腰肢,走入淡淡的夜霧中,直往大門的方向走去了。
「她怎麼走了?」王子進問緋綃道。
「珠喜心中恨意已除,她自然就消失了!」
珠喜望著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朝二人做了個萬福道:「多謝二位公子,珠喜也要走了!」
「你,你要去哪裡?」王子進急道,只覺得這珠喜太過可憐,想到她的遭遇,心中不由難過。
「我不想超升了,做人太辛苦,只願在這青翠的山裡,過逍遙自在的生活!」她又朝二人鞠了一躬道:「望二位公子能找到我的屍骨,好好安葬,這是珠喜最大的心願了!」
「你這樣不超升轉世,根本不是辦法啊!」緋綃見了勸道。
珠喜回身望著遠處幽幽的青山道:「我活著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快樂,死了以後倒是找到了一生中最喜樂平安的時候,這山中,有我太多的回憶!」
在那黑暗的山林中,在凜冽的山風中,是誰帶著自己縱馬狂奔?又是誰?用溫暖的懷抱保護著自己?那是她第一次被人重視,被小心的保護,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自己要變成風?還是變成雨?永遠的在這青翠深山裡面,這美麗的樹林中央,守護著那屬於她自己的小小的回憶。
王子進眼見珠喜的身影慢慢的變淡,最後消失在濃重的夜霧中,他急忙要去挽留,卻只抓了一把濕潤的水滴。
這是什麼?掌中濕濕冷冷,在夜色中泛著炫目光澤,真的只是夜霧?還是一個女孩傷心的眼淚?
「緋綃,緋綃,她走了嗎?到哪裡去了?」王子進急忙回頭問站在自己身後的緋綃。
緋綃眼光冷峻,望著遠處那如剪影一般雲霧繚繞的群山緩緩道:「這山裡,本來是沒有山鬼的,現在倒是有了!」
「你是什麼意思?」
還沒有得到回答,卻聽見地上傳來一個女人呻吟的聲音,卻是珠玉醒了,只見她頭髮蓬亂,目光渙散,抓著趙善人的手道:「爹爹,爹爹,我做了一個好好玩的夢啊,呵呵,好好玩的!」
「珠玉啊,珠玉啊,已經沒有事了,爹爹對不起你們倆,都是爹爹的錯,才會鬧成今天這個局面!」
卻聽珠玉笑道:「珠喜呢?珠喜呢?我要和她玩遊戲呢?」還拍手唱道:「小綵球,蹦蹦跳,姐妹淘,樂逍遙!」顯是已經瘋了。
那兒歌歡快而輕鬆,珠玉搖頭晃腦的唱著,「姐妹淘,樂逍遙……樂逍遙……」
王子進望著珠玉那癡癡傻傻的一張臉,心中只覺得難過萬分,難道她也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不堪重負,以至於記憶回到童年時刻?
「子進,我們走吧,還要找了珠喜的屍體出來!」緋綃說著拉著王子進遠離那兩父女。
王子進想起夜夜夢到的女人消失的那面青石磚牆,又想起自己摸索到書房牆角的時候,那進來砍殺自己的趙善人,緩緩道:「我知道,屍體在哪裡!」
如果沒有猜錯,應該就在那書房的牆壁中吧,所以珠玉才會那樣緊張自己進去看書,所以在自己找蠟燭的時候他們父女要殺他滅口,皆是因為他們誤會他已經發現屍體。
十五、
次日,這小小的村子便被流言包圍,一夜之間,發生了太多奇怪的事情。那趙善人家的牆壁中,居然發現一具女子的乾屍,聽說就是二小姐珠喜。
而大小姐珠玉,卻在一夜之間瘋了,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還要找自己的妹妹玩耍。以行善聞名的趙善人也被官府來的人帶走。
去送親的巫師也沒有回來,後來屍體在山中被發現,死的時候身邊爬滿了蚯蚓,面色猙獰,似乎是被嚇死的。
王子進和緋綃此時已經縱馬遠離村子,兩人又到了岔路口上。
「走哪條路能到江陵府呢?」王子進望著眼前縱橫交錯的道路,又迷茫起來。
「我來看看地圖吧!」緋綃拿起地圖,看了起來,手指天空道:「子進,我們該往上走啊!」
王子進見了無奈搖頭,正在躊躇間,只見路邊坐了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正笑著望向二人。
「二位公子,去江陵的路,便是那條!」那女孩伸手指著其中一條路笑道。
王子進望著那女孩明媚的笑臉,不由愣住了,似曾相識,又如此陌生,他記憶中的那張臉,何嘗綻放出如此快樂的表情。
「多謝小姐了!」緋綃抱拳朝她微笑了一下,縱馬走上了那女孩指引的道路上。
王子進急忙緊跟在他後面,再一回頭,兩人身後只有馬蹄捲起的煙塵,又哪裡有什麼紅衣的少女了?
「緋綃,緋綃,那是什麼?」王子進問道。
「可能就是山鬼吧!」緋綃說著望著身後巍峨的青山,歎道「本來山中是沒有鬼的,倒是人的怨恨,造就了山鬼!」
「也許有了她,這山上就不會再有禍事發生了吧!」王子進歎道,「看她的笑容,不管能不能超升,她幸福就是好的!」
「不錯!」緋綃說著快馬加鞭,已經走在前面,「快樂與幸福,本來就沒有什麼定義!」
王子進見他背影漸遠,急忙跟上,兩人的坐騎很快就捲著煙塵,消失在土路上。
把這青山,這綠水,這小小村落,這遙遠的怨恨,都拋到了身後。
兩人見眼前道路野花點點,清風宜人,不由一路高歌一路行。
王子進心中鬱結漸漸消失,耳邊似乎又傳來細細的草笛聲,那是誰家的少女,憑靠在綠柳下,穿著如草色般青綠的裙子,在吹奏著不為人知的心事?
山鬼娶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