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進一個人坐在地上,只聽黑暗之中,耳邊不停傳來布帛撕裂的聲音,似乎有什麼人正藉著這帷帳與黑暗的掩護,在互相搏鬥。
他嚇得渾身顫抖,急忙手腳並用的往屋裡爬去,黑暗之中看不清方向,那帷帳又擋住他視線,再抬頭時,卻見眼前有個踏腳的凳子,那凳子上面放了一雙女人的繡鞋。
那繡鞋做得精緻而小巧,只是不沾泥土,看起來倒不像是給人穿的。
似乎是到了女人的閨房?王子進站起身,抬頭看了一眼,果然,自己面前正有一張雕花木床,那床上也掛著厚厚帷帳,透出曖昧神情。
這就是那夫人的床嗎?這床裡的,會不會是那白衣的女人?
王子進想到那個女人的白色頭紗,身上冷汗直冒,顫抖的伸出手,緩緩拉開了擋在床前的帷帳。
一股腐敗的氣息隨之撲面而來,他一眼看去,只覺得心臟停止了跳動。
藉著黑暗中撒進來的點點月光,可以看到那床上錦緞的被褥發出的淡淡光澤,上面躺著一個骷髏,穿著華麗的繡著繁複花紋的衣服,雙手交疊,放在胸前。
那骷髏的雲鬢上,插了一個非常精緻的金色髮簪,上面鑲滿珠玉,寶光流動,襯得那沒有皮肉的骷髏更是淒慘可怕。
「不,不是,不是她!」王子進顫聲道,這,這個躺在床上的女人,這副骷髏,根本就不是那個自己夢到的白衣女人。
雖然不知那女子面目,可是感覺完全不同。
這到底怎麼回事?這家夫人已經化作白骨,可是那糾纏自己和緋綃,指引他們到這裡來的女人又是誰?
正在這時,他只覺得頸上一涼,似乎有什麼兵刃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只見黑暗之中一個人漸漸從床邊的帷帳中顯出身影,手中拿著一柄泛著冷冷光澤的長劍,那人面如冠玉,美髯飄飄,卻是這家主人鄭先生。
「你是誰?」那鄭先生眼睛裡全是惱怒神色,「為何夜探我夫人房間?」
「這?這是你夫人?」王子進指著那床上的骷髏,這男人真的想成仙想瘋了嗎?
「不錯!」那鄭先生答道,「她現在是這副模樣,有一天一定會變成人的,她一定會復活!」
王子進用眼光掃了一下那床上骷髏,這麼個東西就是真的復活了估計也不會是善類,他的膽子也真是忒大了一點吧。
只聽那鄭先生繼續說道,「淮管家定有辦法,她一定還會像以前一樣與我吟歌唱曲,談詩論畫的!」
「真,真的嗎?」王子進實在不敢多說,畢竟一把寶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爭幾分志氣也不在這一時三刻。
「自是真的!」鄭先生似乎非常生氣,眼睛中冒出異光,王子進只覺得自己脖子吃痛,似乎那劍鋒已經割破了他的皮膚,有溫熱的血流了下來。
「自我記事起,那淮管家就一直住在這裡,他本領很大的,我想永葆青春,他就讓我一直不老,我想要桃源仙境,他就讓這庭院中時間靜止,薄霧終年不散。這點小事又算什麼?」
「是,是,不算什麼!」眼見這鄭先生神經明顯不是很正常,他只好順著他說話。心中暗暗叫苦,緋綃啊,緋綃,你還在外面折騰什麼?還不快來幫我?
剛剛想完,就見一個東西裹著一團紅色帷帳打了幾個滾就衝了進來,正停在二人腳邊。
「這又是什麼東西?」那鄭先生嚇了一跳,急忙把劍從王子進的脖子上撤了下來,直指著那地上的帷帳。
那帳子中突然伸出一個人的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就夾住那閃亮的劍鋒,再一抽手,鄭先生手上的那把寶劍居然脫手而飛,一下就釘在了房樑上,劍柄兀自搖晃顫動。
王子進見了這人身手,知道必是緋綃無疑了,心中開心異常。
果然地上的人緩緩站起身來,抖落裹在身上的紅色帷帳,露出一頭如瀑黑髮,一張桃花春風面,眼角帶笑,正是緋綃!
「你,你又是什麼人?」那鄭先生顫聲道。
「在下胡緋綃啊!」緋綃說著朝他行了個禮,「鄭侍郎也太健忘了吧?」
這話一出口,那鄭先生突然面色一變,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渾身顫抖,一步步往後退去,目光渙散,口中喃喃念叨,「對,對了,我是,我是禮部侍郎來著。後來,後來呢?因為追求方術,被同僚奏到皇上面前,就被貶了官,回到自己老家!」
他又四處張望,「旅途勞累,芸兒一到我的老家就得病死了,然後呢?然後呢?」他說罷拍著腦袋,「我的記性怎麼這樣差?好多事都想不起來!淮管家呢?淮管家呢?我有好多事要問他,他在哪裡?」
「你的那個僕人就在那裡!」緋綃說著指著身後那重重帷帳,「只是他不敢出來見你!」
「為什麼不敢出來見我?」鄭先生跳腳叫道,「淮管家,淮管家,你快出來吧,我有好多事要問你!」
卻見帷帳緩緩飄動,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走出來。
漸漸的紫紅色的帷帳中顯出一個輪廓來,凸起了非常大的一片,好像是個龐然大物漸漸顯出身影。
接著布帛撕裂的聲音不絕於耳,從裡面走出一個巨大黑影,那鄭先生見了,一下坐在地上,顫聲道:「你就是淮管家?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
王子進眼望著眼前出現的怪物,不禁也嚇得呆了。
十一、
只見那怪物身高兩丈有餘,頭顱都要頂到房梁,身上疙疙瘩瘩,四肢如虯枝糾結而成,軀幹上憑空多了一雙眼睛,卻是無頭無臉,可怕異常。
「淮,淮管家?」鄭先生指著眼前的怪物,死活都不敢相信這是那個面容慈祥,與自己相伴了許多年的管家。
「不錯,是我!」聲音卻還是一樣的。
「這樣說你是妖怪?」那鄭先生驚愕道,「那我呢?我呢?我沒有成仙嗎?我沒有死?是不是也是妖怪呢?」
緋綃見他忘記往事,急忙插口道,「你好好想想,你是真的沒有死嗎?」
這話一出口,那淮管家突然伸出樹枝一樣的手臂,就往緋綃身上抓去,怒道,「我救了你們,就是這樣報答我嗎?還不快快離開這裡?」
緋綃一伸手架住它的手臂道,「你要瞞他到何時?讓他在這裡靈魂得不到超升,當一輩子糊塗神仙就是幸福嗎?」
那怪物聽了,似乎觸動心事,語氣竟帶嗚咽,「我,我本是這院子裡的槐樹,因為活得太久,成了精魅。小公子出生的時候我就守護著他!哪想著後來公子飛黃騰達,全家搬離這裡,這房子就空了!」
那鄭先生聽著,神清恍惚,在他的腦海中又浮現起兒時在這院落中玩耍的情景,那時是多麼的開心。
自己年少時雄心萬丈,想著去一展抱負,出人頭地,這才離家向學,最後終於在朝廷中身居要職。
可是那又怎樣呢?縱使有榮華富貴,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卻是在這偏遠庭院中渡過。
縱使死去也不能忘懷的快樂時光。
卻聽那槐樹繼續說道,「我一個人,在這裡一站就是二十年,如果沒有靈魂還不覺得怎樣,有了靈魂卻知道了寂寞的滋味。好不容易等到長大了的小公子偕了家眷回來,卻住了沒有多久就雙雙病死了!」說罷,眼中老淚縱橫,「小公子,你一心想脫離塵世,得道成仙,我就自私的留下你的靈魂,過來陪我,你不會怪老奴吧?」
鄭先生聽了,茫然的望著床上的骷髏,對了對了,芸兒一到這裡就得了風寒死了,就像憔悴的花,經不住風雨,提前凋謝了。
他是那樣的傷心,不久也跟著去了,這一切的一切,是這樣的重要,他怎麼忘了呢?
他回頭朝王子進和緋綃道,「多謝二位相助,不然鄭某還迷途而不知返!」朝二人行了個大禮,眼中卻有淚水流出。
回頭朝那槐樹道:「我怎麼會怪你?你看,是你讓我做了一個多美好的夢啊?」鄭先生說罷負手道,「來人世一遭,才知富貴如浮雲過眼,轉瞬即逝,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過於執著於高官厚祿,長生不老,最後又得到了什麼?」
他望著那窗外明月,過往一切歷歷在目,自己最快樂的時候,不過是兒時爬到那院落後的老槐頂端的那一瞬。
遠望長河落日,風景美不勝收,涼風習習,如在天上翱翔。
原來自己想得到的,在那麼久以前就已經得到了。
他笑了一下,回頭朝那槐樹道,「讓我走吧,我已明白所有一切,不能再執迷不悟!」
那槐樹卻一下隱沒身影,從屋中消失了,似乎不願與他話別,「拔掉那女人頭上金釵,一切皆可恢復如常!」
王子進聽了望向那床上骷髏,頭上一枚金釵耀眼,原來那大頭怪物口中所說的女人就是指這個死去了的女人。
一切關鍵,就在她的身上。
他剛剛要伸手去拔,斜裡卻伸出一隻手阻住了他,卻是那鄭先生,他眼角帶淚,卻笑道,:「我來拔!」
只見他伸手無限愛憐的捋了捋那死屍的如雲秀髮,笑道,「芸兒,芸兒,昔日這鳳頭釵是我給你插上的,現在我要拿下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那骷髏黑洞洞的雙眼似乎露出幾許笑意。
鄭先生見了,點了點頭,伸手拔下那骷髏頭上金釵。
王子進只覺得腦中一陣眩暈,似乎突然間變了天地,屋中帷帳一下佈滿蛛網,破落得不成樣子。
再一看,那床上躺著兩具骸骨,不知死去多長時間了,皮肉都爛沒了,身上只餘一條條的襤褸衣服。
其中一具乾枯的手掌中還抓著一枝鳳頭金釵。
王子進見了,嚇了一跳,對緋綃道,「這就是人間仙境嗎?」
緋綃笑道,「仙境與地獄,有時不過一線之隔!」
此時天色已經濛濛亮了,兩人往屋外走去,只見幻術一去,這庭院破舊不堪,房子幾近倒塌,斷垣殘壁無處不在,池塘早已乾涸,院落裡雜草叢生,哪裡還有一絲桃源的樣子。
王子進望著這破敗房子,又想起屋子裡的那兩具乾屍,不由心中鬱結,這破落房子,竟成了一個死人的仙境,一個死後還在做的美夢,又是何等諷刺?
「緋綃!」王子進歎道,「我想歲月的極美,就在於它的必然流逝,是吧!」
緋綃笑了笑,「子進,說的有道理啊!」
「原來我會老,也是一件好事啊!」王子進樂顛顛的走出門去,只見大門外面似乎隱隱約約的站了一個帶著白紗帽,穿著白色衣服的女人。
王子進和緋綃見了這女人,都呆住了,只見那女人臉上皺紋密佈,似乎已經上了年紀,她朝二人鞠了個躬,轉身就走了,白衣背影又消失在連天碧草中。
「緋,緋綃,那個是什麼?不是屋子裡的那個嗎?」
「可能是那鄭先生的母親或祖母的靈魂吧!」緋綃望著那遠房消失了的女人,歎道,「雖然死了可是惦記自己的骨肉無法超升,才四處托夢找人助他吧!」
兩人正在說著,卻聽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房屋倒塌之聲,卻是那破舊屋子的大梁年久失修,終於折斷了,揚起一片灰塵,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只見那灰塵中緩緩露出一個大大的頭來,卻是那日王子進所見的大頭妖怪。它還是穿著那藍色的破舊衣服,擺著小小的手,從灰塵中走了出來。一雙碧綠大眼睛裡全是喜色。
走到王子進面前道,「多謝王公子啦,我終於能下山去玩了!」聲音稚嫩,如孩童一般。
王子進無奈的朝它擺了擺手,那妖怪大搖大擺的走出破落庭院,往山下去了。
緋綃望著它背影道,「子進,這,這是什麼東西?」
「它說是這個房子的靈魂,一直想出去看看,可是苦於被困,不能得償心願!」
「不,不是!」緋綃望著它棕色的蒜頭一樣的腦袋道,「我問的是它變的是什麼?蒜頭嗎?」
「它說它變的是個人!」
「真的?」緋綃聽了不由緊張的摸起自己的臉來,「我?我沒有那個樣子吧?」
「你?」王子進笑道,「你絕色無雙,容貌無人能及,是古往今來第一美男啊!」
緋綃聽了也不覺是諷刺,甚為得意的走出庭院,笑道:「子進,你還磨蹭什麼?莫非真的要在這仙境中做神仙不成?」
王子進見他白衣勝雪,負手在前面等他,急忙跟著他去了,兩人找到馬匹,一陣疾馳,將這桃源仙境遠遠的拋到了身後。
「緋綃,緋綃,我想到一首詩,唱給你聽好不好?」王子進在馬上趕路,眼見綠柳如蔭,景色宜人,不由雅興大發。
「你唱吧,我聽著!」
王子進伸手折了一隻綠柳,朗聲唱道:「一個犛牛半塊田,收也憑天,荒也憑天!」
緋綃笑道,「你什麼時候當農夫了?」
「粗茶淡飯飽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王子進繼續搖頭晃腦:「布衣得暖勝絲綿,長也可穿,短也可穿。草舍茅屋有幾間,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緋綃在一邊聽他唱歌,不禁搖頭淺笑。
卻聽王子進突然提高嗓門,揮舞手中枝條繼續道:「雨過天青駕小船,魚在一邊,酒在一邊!」
這話甚得緋綃心意,他不由撫掌大笑。
「夜歸兒女話燈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王子進繼續提高嗓門,聲音變得破落難聽,「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子進,恭喜你!得道成仙了!」緋綃聽了這句,會心的笑了起來。
兩人就迎著和煦微風,青草芳香,踏歌遠去,路上野花點點,美不勝收,一片芳草接天映碧,兩人身影漸漸消失在這美麗的青綠色海洋之間。
誰說長生不老,錦衣玉食就是神仙?
所謂神仙,不過一時心境而已。
桃源仙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