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夏天的太陽是無情的烈火,無處不在,烤得人無法喘息,那麼秋天的烈日則是鋒利的劍,偶爾露一露劍鋒,就能傷人皮肉。
就在這秋天的毒辣太陽下,有兩匹馬一前一後奔馳而來,在蒼茫的土地上揚起一陣沙塵。
「緋綃啊,我們歇一歇吧,我都要干死了!」其中一匹馬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不停抱怨,汗水順著他稍有些消瘦的臉頰上流下來。
「不行,不然的話我們就要在這荒山野嶺裡露宿!我才不要!」另一匹馬上是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用方巾圍著自己的臉,似乎不堪沙塵。
「哎呀,我說你可真是!」王子進叫道,「以前你當狐狸的時候不是一直在山裡跑來跑去,怕是那個時候還有獵人拿著弓箭跟在你的屁股後面射你,這個時候擺什麼譜啊?」
「子進!」緋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似乎揭到了他的短處,「我之所以努力變人,不過是為了睡溫暖床鋪,吃可口燒雞,且不被人到處追趕!」說罷似乎語氣激動,「我努力了幾百年,這其中的辛苦你怎麼能知道?」
王子進聽了愣了一下,「你是為了這個才變人的?我怎麼記得以前聽的不是這個版本啊?」
難道他當初說是為了報恩都是騙自己的不成?
「哎呀,不說了!」緋綃叫道,縱馬往一處樹蔭奔去,「我們休息一下還不行嗎?」
王子進一到樹蔭下就累得虛脫一樣坐在地上,再看緋綃,一點疲憊之色都沒有,似乎連白色衣服上都沒有沾上半點沙塵。
兩人的坐騎一到樹蔭下就開始啃起地上的草皮來,看那馬兒身上的汗珠,也是累得壞了。
王子進喝了兩口皮袋裡的水,歪靠在樹幹上,望著那歡快吃草的兩匹馬,無比羨艷。
摸摸肚皮道:「我好餓啊,要是此時有一頓佳餚就好了!」
這話一出口他就開始後悔,果然聽到緋綃叫道:「子進,子進,我們去找吃的吧,我也想吃雞了!」
「你殺了我吧!」王子進哀號道:「這荒山野嶺你要到哪裡找吃的?
「你可真是沒用!」緋綃瞪了他一眼,「怪不得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什麼雞可以吃!」
說罷,健步如飛,神采奕奕的走了,一會兒白色背影就消失在蒼茫的草地中。
王子進累得壞了,歪靠在大樹上,藉著和煦的溫暖的風,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從遠處走來一個人來,那人也穿著白色衣服,一步一步踏在碧綠草地上,不徐不慢,像在閒庭信步。
「是緋綃嗎?」王子進想問,苦於睡夢中無法出口。
那人在王子進的面前停住,穿著一雙青白緞子的繡花鞋,似乎是個女人,她的裙子裡隱約有芳草的香氣。
這人是誰?這樣的荒山,怎麼會冒出這樣的一個女人?
王子進半睡半醒,卻聽那女人輕輕的抽泣起來,「救救齊兒,救救齊兒……」
難道真是自己八字不好,在外面打個盹都會遇到女鬼哭喪?
那女人哭了一會兒就走了,穿過王子進歪靠著的那棵大樹,繼續往前走去。
他似乎也長了透視的眼睛,可以看到那女人的背影窈窕,頭上似乎帶了一個奇怪的頭飾,又像是蒙了一塊輕紗,在後面看是個不同於髮髻的三角形。
那輕紗隨風飄搖,王子進的心隨著輕紗微蕩,女人的背影漸漸隱沒在一片接天的蒼綠中。
這一定是個夢,不然自己怎麼還能看到自己的身後事?
二、
「子進,子進,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有人搖他起來,王子進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方始看清面前的是緋綃。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休息一下,舒服多了!」他伸了一個懶腰,只覺得無限的精力又回復到他體內。
「我找到吃的了!」緋綃正用自己白色的袍裾兜了滿滿一包吃的,開心的站在他面前,一張好看的臉,笑得比春花更燦爛。
王子進望著自己眼前的這個俊逸少年,藉著秋天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什麼東西?你找了野果回來?」
「當然不是野果!」緋綃雙手一拽,把自己的袍裾拽了下來,又把那白色布包鋪開,展現在王子進面前的是一頓豐盛的大餐,有饅頭,有烤雞,有燒好的豬腿。
「緋綃,緋綃,你太厲害了!居然能找到這麼多吃的!」王子進說著一下坐了起來,抓起一個饅頭要填滿空落落的肚腸。
那邊緋綃已經扭了一隻雞腿,狼吞虎嚥的塞到自己的嘴裡。
王子進一邊吃一邊說,「前面有飯館?」
緋綃只顧吃雞,根本無暇回答他,只是搖了搖頭。
「這真的是野外的?」王子進望著那雞,瞠目結舌,他長這麼大,只見過活雞,從來沒有見過烤雞在草地上狂奔。
況且這雞還烤得外焦裡嫩,美味無比。
緋綃叼著雞腿含糊不清的道:「後山,有風……」
「風?」王子進更是一頭霧水,拿著饅頭也不知該不該嚥下去。
緋綃努力的把嘴裡的雞咽到胃裡,「後山有墳墓啦,我看供品不錯,而且又新鮮,就拿了一點回來!」
王子進聽到這裡,「撲」的一口把嘴裡的饅頭都吐到地上。
「緋綃,緋綃,你怎麼能吃給死人的東西?會遭報應的!」
「會遭什麼報應?」緋綃說著繼續狼吞虎嚥,一張俊美的臉硬是給撐得變了形,「況且那些死人根本吃不到這些,這些雞啊,豬啊,如果不被人吃掉,化為骨血的話,它們不是白白被宰?由著它們在野外壞掉嗎?」
王子進被他搶白得一句話也接不上,他歪理一堆,自己口舌笨拙,但是不管緋綃說得如何天花亂墜,如何正確無比,他還是覺得這東西吃不得。
王子進抱著膝蓋坐在一邊眼看著緋綃狼吞虎嚥,大快朵頤。
轉眼間那白布上一隻雞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饅頭不見了,再過一會兒連豬腿也變成了豬骨。
他只覺得胃裡如火燒一般的難受,眼看著別人吃光食物,自己卻連嘗都不能嘗,這是他出生以來吃得最痛苦的一頓飯。
緋綃吃完了東西,又要翻身上馬,準備出發了,一回頭,望著王子進一張哭喪臉,納悶道:「子進,你怎麼了?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嗎?」
「沒有什麼!」只覺得飢腸轆轆,自己的肚子裡都能唱大戲了。
「那我們就走吧!」緋綃說著策馬走在前面。
王子進只能忍著飢餓,硬著頭皮跟上去。
兩人行了不知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王子進也像一個皮影,餓得在馬上直打晃。
他兩眼發花道:「緋綃,緋綃,我們要去哪裡過夜啊?」
哪想這話問出去卻沒有得到回答,再一看,緋綃似乎面色痛苦,臉色慘白,抓著韁繩的手指都要嵌入肉中。
「緋綃,緋綃,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王子進急忙伸手過去,摸他額頭,觸手滾燙,像是摸到燒紅的烙鐵。
「是嗎?」緋綃虛弱的說,「這就是生病嗎?我還沒有生過病!」一雙明亮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神采。
說完,居然一頭要栽倒到馬下去,王子進急忙一把扶住他,卻見他面色慘白,狀如金紙,緊閉的雙唇微顫,吐了幾個字出來,「往南,五里處,有戶人家……」
「緋綃!緋綃!」王子進急忙把他扶下馬,卻見他身體軟綿綿的,似乎失去意識。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一直很健康,這病怎會來得如此突然?他把緋綃的身體橫搭在自己的馬上,自己下去牽著兩匹馬走。
野草飛長,阻礙他前行,王子進眼見一輪圓月高高昇起,自己舉步維艱,這路不知何時才要到盡頭。
緋綃啊,緋綃,為什麼你不變成狐狸以後再昏倒呢?我不是能省很多力氣?
可是無人能聽到他抱怨了,偶爾長草中會飛出幾隻覓食蝙蝠,以圓月為襯,在深藍的天空中舞出詭異的影子。
三、
不知走了多久,方看到前方有一戶人家的燈火,那房子很大,似乎是個富戶,只是不知為何把大宅建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王子進走到那房子外面,身上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他用僅餘的力氣敲了敲那烏黑大門,門外紅燈搖曳,空洞的敲門聲在夜色裡不停的迴盪。
「來了,來了,不要敲了!」門裡傳來一個老管家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那門便被打開一個縫,裡面露出一張蒼老的臉,王子進一見這臉,似乎得到救贖,他虛弱的說,「我朋友,重病了,能否借這位老丈的寶地休息一晚?」
他說完,眼前一黑,渾身脫力,倒在那大門旁邊,兩匹馬一下失去牽制,發出了嘶鳴的叫聲,撕裂寂靜黑夜。
「老爺,這年輕人是怎麼了?是不是得了什麼重病?」
此時那大屋中,紅燭搖影,王子進和緋綃被並排安置在地上,他們的身下都鋪了厚厚的棉被。
「嗯!」被叫做老爺的卻是一個年紀不過三十餘歲的壯年男人,「這個人奇怪得很!」
他說著把緋綃的手納入被子中,「沒有脈搏,心跳比常人快了很多!不知是得了怪病還是天生如此!」
說罷,又指了指王子進道,「這個好治,得的是你我都無法避免的病,藥方更是好拿!」
那管家昏花老眼中閃出疑惑神采,等待吩咐。
「他得的是餓病!」那男人笑道,「藥方只要甜粥一碗,小菜若干,最好有魚肉壯體!」
那管家聽了,也跟著笑了起來,急忙去廚房吩咐侍女去給王子進準備吃的。
中年人美髯飄飄,面如冠玉,可見年少時也是一個美男子,他疑惑的目光在緋綃的臉上掃來掃去,這人怎麼如此怪異?
常人只要活著自有血脈流動之相,怎麼這人只有心跳而無脈搏?
再看他一張臉,又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成人又像孩子?莫非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不成?
況且這深山野嶺中?他們又是如何找到這裡?他家已經幾年沒有不速之客來訪,難道有人為他們引路?
還沒等想完,那昏迷的王子進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咕」的飢餓聲,打破他的沉思,他輕笑一聲,搖了搖頭,也許是自己多慮了。
這兩人大概與自己年少時一樣,不過是出來遊玩遇到困難。
他想著走出室外,拉上房門。
自己年少時是不是也有這樣一位至交好友呢?那時是不是也曾與誰並駕齊驅,激揚文字,嶄露抱負呢?
可是現在卻連朋友的臉都記不清了,真是一場愁夢酒醒時,少年心事誰當雲?
王子進昏昏沉沉中似乎又看到一個白色衣服的女人,這次她是背對著自己,坐在牆角哭啼,聲音摧人心肝,無限惆悵。
那屋子漆黑,緋綃就躺在他身邊,可是自己卻怎麼也無法動彈。
「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王子進被她哭得心煩,想要出聲制止。
那女人戴著一個三角形的白紗,緩緩的轉過頭來,王子進被她嚇了一跳,剛剛要伸頭去看,就有人一把搖醒了他。
「這位公子,飯好了,不要睡了!」是個女子嬌俏的聲音。
王子進一下從夢鄉中醒轉,環顧四周,陌生的屋子,與剛剛夢中所見一模一樣,再一看,緋綃正躺在自己身邊,雙目緊閉,劍眉緊鎖,似乎痛苦萬分。
他面前一張方桌,上面放滿食物。
「怎麼樣?吃了這個就會好了,快點吃吧!」有個老人在他身邊說話,正是那個給他開門的管家。
「多謝老丈相助!」王子進急忙行禮。
「哎呀,不要緊,不過略加援手,快吃東西,吃完了就會好的!」
王子進急忙拿起飯碗往嘴裡扒飯,邊吃邊看那牆角,一片清朗的白月光撒在那裡,根本沒有什麼女人。
難道是自己眼花?
「老丈,請問你們這裡可有一位女眷?」王子進心中不安,急忙打聽。
「什麼樣子?」那老人問道。
「是個苗條的女人,穿著綢緞的繡花白衣服,頭上還帶著一塊那樣的帽子一樣的紗!」他說著放下飯碗,連連比劃。
那管家聽了,臉色一變,「你在哪裡看到那個女人的?」
「剛剛做夢!」王子進指著那牆角道,「她就坐在那裡!」
「天啊,難道是不祥預兆?」那管家面如死灰。
「怎麼了啊?」王子進開始後悔起來,早知道會這樣就不問了。
「那,那是我們這邊死人入土才會穿的衣服!」那管家聲音中帶著顫抖,「這邊風俗就是如此,家裡有女眷去世,都會做那副打扮釘棺入土!」
王子進聽了,手中的飯碗一下就跌到地上,怎麼辦?怎麼辦?他望著身邊昏迷的緋綃,這次連緋綃也指望不上了,自己又該如何?
外面清朗的圓月,撒進室內一層淡淡的光輝,像是女人頭上的白紗,朦朧而美麗。
四、
「只是一個夢而已,或許沒有什麼事!」那管家急忙笑道,「老夫姓淮,叫我淮管家即可!」
「小生姓王名子進!」王子進吃飽了飯,說話都中氣十足,「此番是與好友一同出來遊玩的!」
「好,好,好!」那管家聽了笑道,「王公子,不瞞你說,在你推門而入的時候老夫就知道你是個性情中人,年輕的時候能覓得一位知心好友,再快樂不過,王公子要好好珍惜啊!」
王子進想著自己和緋綃天天打打鬧鬧,吃吃喝喝,種種趣事,也撓著腦袋開心的笑了起來。
那管家與他說了一會兒就要告辭了,王子進擔心緋綃病情,也沒有搬到客房居住,留在這大屋中照顧他。
「淮管家,這家主人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