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蘇州,一大早太陽就如火似荼的灼烤著地面,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街邊的柳樹都被曬得垂下了綠色的葉子,蟲聲肆虐,使這本來就悶熱的天氣又平添了一絲煩躁。
一間豪華的客棧中,那床上的錦緞被褥此時已經成為客人的負擔,客棧的房間佈置得華麗雍容,只是再華麗的客棧也無法擋住暑氣。
屋內一個書生正坐在窗旁拚命的扇著折扇,無奈那扇子太小,還是製造不出多少涼風。
他的腳邊,放著一隻盛滿清水的木盆,裡面有一隻通身雪白的狐狸,正悠然自得的泡在滿盆的涼水中。
「我說子進啊,你莫要扇了,我的頭都快被你的扇子晃暈了!」那狐狸抱怨道。
「緋綃,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你自己在外面試試?」
「那邊不是還有洗澡用的木桶嗎?又沒有人和你爭!」
王子進望了望那空著的木桶,又回頭看了看泡在水裡的愜意的白狐,拚命的搖了搖頭,「我是讀書人,怎生能如此沒有風度?」這般不拘小節的事,萬萬做不得。
緋綃見他如此迂腐,也不去理他,又搖了兩下尾巴,在水盆裡濺出少許水花。
「王公子,有請柬到了!」門外有小廝叫道。
王子進聽了,急忙去門外拿了請柬回來,一邊拆一邊納悶,這會是誰?自己到了蘇州,只有母親一個人知道,怎會有人邀他做客?
「是什麼?」那白狐見了,一下從涼水中竄了出來,蹲在地上抖落了一下身上的水。
王子進拆開請柬,看了一眼,臉上立刻露出喜悅表情,「今日有免費的午餐吃了!」
「有人請客?」那狐狸一邊說著一邊往裡屋走去,再出來時,已經變成一個穿著白衣的俊美少年,唇紅齒白,一頭黑髮尚自有水滴落。
「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論輩分我該叫她姑奶的!她的孫子中了舉人,現在要宴請賓客!」
緋綃似乎不關心是什麼原因,急忙走過來,一把搶過請柬,仔細的看了看,「會不會有雞?」眼神專注,似乎要把那印著素雅花朵的請柬看穿。
「緋綃啊,那是請柬,不是菜譜,我們去了不就知道了嗎?」
緋綃拿著請柬,又看了看外面毒辣的太陽,一雙美目中現出迷茫之色,俏臉上滿是嚴肅,似乎在面臨著生死抉擇。
王子進知道他在躊躇要不要在這樣的天氣裡出去,急忙在他耳邊吹風:「一定會有雞的,請客還沒有雞鴨魚肉的話未免太過小氣,而且估計還不是一隻雞,怎麼也要兩三隻……」
「我去!」緋綃說著一拍窗欞,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估計他晚上是打算泡在水盆裡吃雞的,現下讓他出去,自是百般不願。
王子進見他願與自己同去,自是十分開心,急忙撿了一件淺藍色的褂子,搖著扇子拿著請柬,與緋綃一同往那請客的人家走去。
外面陽光毒辣,空氣中似是流火一般,熱得人甚是難過。
「子進啊,真的會有雞嗎?」
「一定會有的!」
「你敢保證會有嗎?」
「…………」
走了能有半個時辰,兩人方始摸到了那請客的人家,那是一個很大的宅院,遠遠就可看到來往賓客絡繹不絕。
王子進急忙與緋綃一同走進去,還好酒席尚未開始,不過客人大都與主人打過招呼,已經入席了。
主席的桌子上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夫人,穿著亮藍色的褂子,滿面皺紋,額上帶著一根鑲金的髮帶,甚是雍容華貴的模樣。
「姑奶,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子進啊!」王子進見了急忙去與那老夫人攀談。
「子進啊,好久不見了,能有十年了吧,出落得如此俊俏!」那老太太說著伸出一隻乾瘦的手,顫顫微微的卻是往緋綃的頭上摸去。
「小生姓胡,這位才是王子進!」緋綃見了微笑道。
那老太太聽了,瞥了王子進一眼,似乎大感失望。
王子進這樣被她一鬧,搞得滿面通紅,甚是窘迫,急忙拉了緋綃入席,就等著吃飯了。
那同桌的賓客都用餘光偷偷的看著兩人,頗有驚艷之色,緋綃見了甚為得意,「刷」的一聲展開了折扇,捋著衣袖,輕搖起來,似乎也不再關心雞的問題了。
王子進見他這模樣見得多了,早就見怪不怪,已經與旁邊的客人攀談起來。
「這家中舉的是年方十六的二公子?」王子進聽了不由吃驚,他這年過花甲的姑奶奶什麼時候又多了一個孫子?
還記得兒時曾與一個同齡的孩子玩耍過,那孩子似乎甚為俊朗,但是按年紀似乎又對不上。
「正是二公子宋文俊!」那客人答道。
「宋文俊?」王子進聽了這名字似乎想起什麼,忙問道:「那宋文奇又是誰?」
「自是這家的大公子!」
「文奇他現在怎樣?」對了,就是這個名字,王子進打聽到兒時玩伴的消息,甚為開心。
哪想那人卻搖頭不語,長歎了口氣,又小聲道:「他現在瘋了,莫要讓別人聽到!」
此時,菜已經一道道的上來了,王子進只聽耳邊緋綃歡呼的聲音,估計是看到雞了,可是這些他都已經不在意了。
那些過往的時光還歷歷在目,那小孩的俊朗的臉孔還是如此清晰,時光如梭,自己還沒有見到他長大的模樣,怎麼好好的就瘋了呢?
「是、是如何瘋的?」王子進回過神來,急忙問道。
「不要與別人說啊,很奇怪的!」那客人又左右望了一下,「據說是一夜之間瘋的,瘋了以後只會說一句話!」
「是什麼話?」
「好像是關於門的,半掩著的門!」
二、
「半掩門?」王子進聽了只覺得摸不著頭腦,這確實是一句瘋話。
還來不及思考,就聽到隔壁桌子的人連連驚呼,卻是好好的一隻雞憑空就消失了。
王子進只見旁邊的緋綃吃得甚歡,碟子裡堆滿了雞肉,他也不顧什麼形象了,正抓著一隻雞腿往嘴裡塞,估計他是不夠吃索性把隔壁桌子上的那只也偷走了。
王子進見狀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中鬱結,一口飯也吃不下。
他和緋綃打了個招呼,便一人離席,走到那老夫人旁邊,行了一個禮,「多年不見,不知文奇兄現在可好?我甚是想念!」
那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道:「福兒啊,你想他了?」
王子進立時哭笑不得,忙道:「我是子進啊!不是什麼福兒!」
「哦,是子進啊!」那老太太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堆成了山,「文奇現在很好啊!」說完,回頭對身後的一個家丁道:「帶這位公子去看看文奇吧!他想念文奇了!」
那家丁俯首答應了,對王子進道:「公子,這邊請!」引他往內室走去。
王子進回頭見那老夫人依舊慈眉善目,在朝他和藹的笑,不由心生疑惑,又問道:「文奇?他真的很好?」
這話一問,席中有人的酒杯拿捏不穩,那人甚是慌張模樣,長鬚微顫,目光游離。
「他好得很啊!」老太太答道,又擺擺手,讓他們去了。
王子進只覺一頭霧水,被那家丁引著,沿著九曲迴廊,往內室走去。
只見院子中假山院落,佈置得甚是考究,可是現在他已無心欣賞,一心只惦記著兒時的玩伴了。
「公子,大少爺就在裡面!」那家丁引著他過了一個月亮門,朝一間甚是雅致的房子去了。
王子進見那院子裡種滿了桃樹,此時桃花雖然已經謝了,但是姿態還是甚為好看,與一些奇花異草相映成趣,一看就是種樹的人花了不少的心思。
「文奇?文奇?」王子進心中激動,緩步往那房子走去。
他踩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桃葉繁密,日光似乎在這庭院中也漸漸隱去,但是任憑他如何呼喚,就是無人應答。
「這是怎麼了?」王子進回頭問那家丁,卻見月亮門旁空無一人,那家丁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緊閉的雕花木門,心下不由害怕,不知為何,這靜謐而美麗的院落令他緊張。
「文奇,你在嗎?」他伸手去推門,那門竟未上鎖,應聲開了。
屋裡一片漆黑,窗子竟然被人從裡面用木板訂死,迎面就是一股酸臭的味道。
王子進急忙用袖口掩鼻,待眼睛適應了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書房。裡面沒有寢具,只有一排排的書架,上面堆滿了書籍,都是灰塵滿佈。一張桌子上寥寥的放了幾張紙,從那灰塵看來,不知已經多久沒有用了。
正在這時,從屋子的黑暗處傳來一個人細微的聲音:「門啊……」那聲音如絲一般飄散在空氣中,更像是呻吟,把王子進嚇了一跳。
他急忙順著聲音找去,只見書架的後面蹲坐著一個人,隱約可見穿了一件綢緞的衣服,頭髮凌亂,面孔完全被遮住。
王子進見了那人,心中一陣難過,這就是文奇嗎?他還記得藍天下,綠水旁,兩人一起玩耍的樣子,怎麼轉眼間,那孩童就變成了一個被家人遺棄的鬼一樣的人了呢?
他急忙小聲道:「文奇,文奇,我是子進啊,你還記得我嗎?」
那人卻不答,透過凌亂的頭髮望著眼前的王子進,不再言語。
王子進依稀可見他眉目依舊如以前一樣俊朗,只是一雙眼睛中已經沒有了神采,臉上也全是灰土。
正在這時,只見那人眼中突然冒出精光,望著王子進身後,大聲叫道:「趕快,趕快把門關上,不要讓它進來!」
王子進被他這麼一嚇,連滾帶爬的逃出了那個屋子,文奇隨後一躍而起,一把就把門「碰」的一聲關上了。
還兀自叫著:「門,門要關上!它們才進不來!」
王子進見他這樣子,估計是完全瘋了,只覺得時事變遷,無法預料,人生如戲,又苦多樂少,只好一個人怏怏的走出了那幽靜的院子。
身後還隱約可以聽到文奇的聲音:「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半掩門啊……」
像是哀號,又像是控訴,飄蕩在那佈滿花香的空氣中。
他踏著漸長的夏草,想要回到大廳去,可是哪想心有牽絆,恍恍惚惚的就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這可要怎麼回去?」眼見轉了兩圈又跑回了那月亮門前,正在躊躇間,眼光一瞥,看到一間茅屋。
那屋子離文奇所在的院落甚近,看著像是下人所住。
那屋子的木門半掩,裡面黑漆漆的不知是什麼。
王子進見了半掩的門,只覺得好奇,就多看了兩眼,這一看不要緊,卻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門後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
一個白色的人臉,依稀是個女人的臉,頭髮很長,桃紅的衣服,正在透過那門的縫隙看向自己這邊。
哀嚎聲音還像風一般飄蕩在耳邊:千萬不要讓門半掩啊……。
三、
王子進只覺得腦門發冷,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卻見那門後依舊是黑洞洞的一片,哪裡有什麼女人?
正在這時,有人伸手一下拍在他的後背上,嚇得他「哇哇哇!」的叫了起來。回頭一看,一張俊臉上掛著笑鬧的表情正看著自己,卻是緋綃。
「哎呀,你可嚇死我了!」王子進見是他,總算是鬆了口氣。
「子進,我找得你好苦啊!」緋綃環視了一下四周,「這院子倒是幽雅啊!」說罷也看到了那個茅屋,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有什麼不對嗎?」王子進見了他的表情問道。
「沒有什麼!我們回去吧!」說罷,轉身就走了。
王子進只好跟在他後面,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園子。
王子進心中難過,便把宋文奇的事與他一一說了,邊說邊感慨世事無常,人生苦短,只覺得心中似乎有滿腔的鬱結無從發洩。
「他是怎麼瘋的?」緋綃聽了問道,劍眉緊鎖,似乎在思考什麼事情。
「不知道,好像一夜之間就這樣了!」
「那很是蹊蹺啊!」緋綃搖頭道:「大凡瘋者,必是經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或是受了什麼強烈的刺激,哪有無緣無故瘋的!」
王子進聽了這話,突然感覺他似乎話裡有話,急忙問道:「緋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事情?」
緋綃卻嘴角一牽,微笑了一下,「反正這裡似乎有什麼古怪!」
「那文奇還能不能痊癒呢?」他急忙問道。
「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看這救人的人本領如何了!」
王子進聽了這話,只覺得心中冰冷,周圍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這世界一下寂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他才顫聲道:「你,你說文奇是被人陷害?」
緋綃聽了,美目一斜,眼光如刀似劍,分外冷酷,「你以為?這世上蹊蹺的事有如此之多?」
「那我們快快救救他吧,不然他這個樣子終此一生,不是太過可憐!」
「子進,還是從長計議吧!」
「不不不!見人受困,怎可坐視不理!」王子進說著,已經一馬當先,往主屋走去。
他心中著急,走得飛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已經走到了大廳裡。
只見客人大多已經散盡,只有幾個家丁和奴婢在收拾桌子。主人一家還在把酒言歡,看起來甚為開心的模樣。
王子進見了他們,又想起在那黑暗而狹窄的小屋中的文奇,不由難過,只覺得這差距如此之大,不啻於天上人間。
他一撩袍角,已經走了進去,倒轉折扇,朝那一家人鞠了一躬,「叨擾各位用餐了!在下有話要說!」
「福兒啊,你有什麼話就說吧!」那老夫人依舊和眉善目道。
王子進也無心與她爭,急忙道:「我剛剛探訪文奇兄回來,正好有一位至交,可解文奇兄的病症!」
說罷,回頭望向身後的緋綃。
緋綃沒有想到這個呆子如此冒失,只好也走上前去,做了一個揖:「小生姓胡,略懂一些醫術,或許可以助大公子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