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崑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崇山峻嶺中,一駕四輪馬車在山中趕路,四周白雪皚皚,山中唯一的小路早就被白雪覆蓋,馬車所過之處,只餘下寥寥蹄印與兩行車輪的痕跡。
「這首李太白的『蜀道難』真是對咱們此時處境的上佳詮釋啊!」朗朗的笑聲迴盪在山谷,似乎車中之人並不畏艱途,談笑風生。
這窄小的車廂中,足足擠了五個人,有兩個人一胖一瘦,穿著考究,一看就是商人模樣。
還有兩個頭戴著方巾,讀書人打扮,不同的是一個只穿著樸素的披風,另一個卻是穿著銀狐裘的富家子弟,油頭粉面,舉止輕浮。
還有一個給他們當差的小廝,名喚來福的,此時正縮著頭歪在車廂的一角。
眼看年關將至,這五個人都是回家省親的,一路走下來,哪想到遇上大雪,這山路已經足足走了五天。
「李兄真是什麼時候都這樣樂觀啊!」那個錦衣的公子伸手掀開棉布簾子看了一眼,「這天就要黑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趕到驛站!」
「馮公子,你這就不用愁了,我自小在這裡長大!今晚咱們定能趕到!」那個樸素的方面書生笑著答道。
「咦?你在這裡長大?」那個胖商人好奇問道。
「不錯!」
「那可曾聽過這裡素有的鬼怪傳說?」
「鬼怪?」李姓書生翻著白眼,似乎不以為意,「好像聽說有雪中的白衣女子的故事吧!」
「那是雪妖吧!」姓馮的書生急忙湊過頭來,「我小的時候也聽過!」
「什麼是雪妖?」來福慌張的打聽,他這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
「聽說是穿著白衣服在雪裡走的人,好像大多是女的,長得極美,其他與一般人無異,不過你要是看著她就死定了!」
「怎麼個死法?」
「凍死唄!」
來福聽了傻笑一聲,「哈哈哈,咱們這麼多人,不怕,不怕!」
「人多也沒有用!」姓李的書生嚇唬他:「有一次凍死了十幾個人呢!都是趕路的商人,曾有人親眼看到有個穿著白衣服的人領著這幫人往山裡去了!」
「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好像也見過!」姓馮的急忙補充,「晚上一開院門,居然看到一個白衣的女子在莽原中趕路!」
來福聽了嚇得嚥了一口口水,「真的假的?」
「嘻嘻嘻!」那兩個人聽了一起怪笑,「當然是假的!都是為了騙小孩子在冬天的夜晚不要出門!」
「哎呀!可嚇死我了!」來福說著呼了口氣,「要是真的見到雪妖,我就只管逃了!」
「不用逃,雪妖好像都是不穿鞋的!」那個姓李的書生說:「她見了你就會說『鞋……』、『鞋啊……』!你莫要把鞋給她就好了!」
「為什麼啊?」
「你是真傻假傻啊!你看這大雪,你脫了鞋在地上走一下試試,沒有雪妖你都會凍死!所以說這故事都是騙人的!」
「哈哈哈!」來福撓著腦袋大笑,「民間傳說,多不可信,哈哈哈!」
「哈哈哈哈!可不是,都是騙人的!」那兩個商人也一起打著哈哈。
然而他們身後的雪地中,除了四輪馬車的車轍印子,馬蹄的印子,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行清淺的足跡。那足跡清清淺淺的,幾個腳趾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是一個赤著腳的,人的足跡。
二、
可是幾個人剛剛笑完,馬車就毫無預兆的驟停下來。
「這是怎麼了?」車上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惶恐萬分,真的要是在這山中拋了錨,就算沒有雪妖也難逃一死。
哪知棉布的車簾突然就被掀開了,露出車伕一張凍得通紅的臉。
「各位客官,這個人正在趕路,咱們能否捎他一程?不然這深山中可是要出人命的!」
車伕的話音剛落,在他身後就閃出一個人的影子來。
那是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的,不過二十歲上下,黑髮如墨,上面也紮了一條白色的方巾。
那少年面如滿月,色如春花,眼波流轉,似怒還笑,整個人身上一種冷冷落落的氣質,在黑夜中似乎罩了一層煙霧般,不似凡人。
車裡的那五個人見了個個如呆鵝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可他倒是極為大方,一掀袍角已經坐上馬車,脫下披風放在一邊,一句話也沒有。
馬車又徐徐的啟動,車上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李,李公子!」來福小聲說,「是,是不是雪妖?」
「應該不是吧!」那個李公子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奇異的乘客,「他好像是個男的,而且還穿著鞋呢!」
哪知話音未落,那人倒輕笑一聲,開了口:「雪妖?倒是有的,不過專門跟著殺氣極盛的惡人,若是尋常人也見不到的!」
聲音清脆而好聽!
兩人見對話被人聽到,臉上都是一紅。
「哈哈哈,就是,就是,我們這裡沒有惡人,怎麼會見到!」兩個人急忙打哈哈。
那人卻嘴角一牽,似笑非笑,「我若是說現下就有一隻跟在車後呢?」
這話說完,眾人都是啞口無言。
來福急忙打哈哈,「公子說笑了!」
「是啊,是啊!說笑而已!」那個古怪乘客也笑了起來。
車後面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黑暗的雪夜中不緊不慢的跟著,長髮隨風飄散,掩住了一張泛青的臉。
「冷啊……」好像是歎息般的聲音從她嘴裡傳來,「好冷啊……」
聲音剛剛出口,就被寒風吹散,不知吹落到哪裡。
只有前面的層巒疊嶂,一條小路,不知盡頭。
「兩位公子,你們也餓了吧,我們趕快吃飯吧!」來福急忙打開漆器食盒,想緩解一下氣氛。
「好好好,來,馮公子咱們吃飯!」
那兩個商人見了也急忙掏出準備的乾糧。
「來福上路前特意買了八寶鴨子!」來福說著獻寶似的打開盒蓋。
哪知裡面空落落的一張油紙,連鴨毛也不見一根。
他的嘴一下張得和西瓜一樣大。
「來福,是不是你偷吃了?」馮公子瞪圓了一雙眼睛嚇他。
「冤枉啊,我怎麼會?」他說完哭喪著臉從下面拿出兩個饅頭,「還好有豆沙包!」
三個人心不甘情不願的捧著包子,哭喪著臉坐在一起。
那角落裡的怪異乘客卻拿著什麼啃著起勁。
來福瞥了一眼,伸出手指,一口氣差點沒有上來,「他,他偷咱們的鴨子吃!」
果然只見那少年正抓著一隻鴨腿,得意的朝他們揚了揚。
來福剛剛要發做,李姓書生急忙攔住了他,「算了,不過一隻鴨子而已,到了驛站多少只沒有?」
他見這人隔空取物,實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這位公子倒是大度!」那個少年抹了抹嘴,「在下可不能白吃你的鴨!」
說完手一晃,一錠金子就托在掌中。
來福見了,眼露貪光,急忙上去要拿。
「來福!」李姓書生急忙喝住他,朝著白衣少年點了一下頭,「區區一隻鴨子,何足掛齒,在下李彥!」說完指了指身邊的馮公子,「這是同窗的馮意之馮公子!這趟是回家省親的!」
「嘻嘻嘻!」那人笑道,「萍水相逢,我的名諱你不知也罷,不過吃了你的鴨子我定當報答!」
李彥聽了極為高興,雖然這人不願透露姓名,可是他原本就是個自來熟,轉眼就和人拉起家常來,幾番話下來,倒覺得這個少年與尋常年輕人無異,開朗大方。
那兩個商人見了那少年隔空取物的本事,又見他隨手就掏了一錠金子出來,臉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你說他是不是那個專門劫財殺人的飛賊?」
「那也未必,現在那賊人不在蘇州府作奸犯科了,好像正在在逃!」
「莫不是就是他?」
黑暗的車廂中,李彥兀自口沫橫飛的高談闊論,完全都沒有發現其餘的幾個人的目光都已變了。
這多事之秋,人如鬼魅,誰又能夠信得過誰呢?
三、
又不知行了多久,遠處的山裡已經可見寥寥燈火,驛站已經不遠了,此時的天空,又下起了細密的輕雪。
「哎呀,總算是要到了!」來福見了歡呼起來,別人的心也是跟著一陣寬慰。
又過了一刻鐘的功夫,終於到了驛站,來福樂得急忙就下了車,從車下掏出一根扁擔,挑著行李就往休息的茅屋去了。
「不知這位公子欲往何方啊?」李彥倒是分外的捨不得這位新交的朋友。
那白衣少年抱拳一笑,「我在這裡休息片刻,還要繼續趕路!」
「那個,過了這座山就是我家了,不知能否到寒舍一敘?」
「在下有要事在身,不然真的該奉陪李兄到底的!」說完眼中似有憂慮的神色,隨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毛筆給他,「這個給李兄留個紀念!」
李彥伸手接了,那管筆是竹子做的,比尋常的筆還糟糕一些,他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哪個讀書人用這麼破的筆,不由詫異道:「這是?」
「這是換李兄的那只鴨子的!」他說完面色一沉,「此筆萬萬不可離身,可祝李兄逃脫此劫!」
「劫數?什麼劫數?」李彥聽了只是覺得好奇。
那少年卻只笑不答。
「那馮公子呢?他怎麼辦?」
「我不喜他!」
李彥聽著不解,「那只鴨子,他也有份的啊!」
「他穿著狐裘的衣服!」那少年說完,擺了擺手就要告辭了。
「你且等一等!」李彥張口還要問清楚,只見那個少年已經遠遠的走到了十幾丈外,白色的背影幾乎要融入雪中。
「公子,公子!」不知誰在他耳邊呼喚。
「咦?」他定睛一看,面前是來福的一張窄臉,哪裡是那個俊美的白衣少年,再一看,遠處也根本就沒有人影,難道是自己坐車久了,產生了幻覺不成?
「公子我們進去吧!」來福說著要引他去休息。
「好,好,好!」他看著手中握著的一隻破筆,剛剛要扔,卻聽耳邊有人說話:「李兄此行已經踏入血色漩渦中,要好自為之啊!」
他聽了一愣,「來福?你說什麼?」
「我什麼也沒有說啊!」來福不知他為什麼這樣問。
「算了,算了,我聽錯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破筆,想了一下,還是納入懷中,抬頭道:「我們走!」
「公子這邊來,好像官府的差役們正在檢查過往的路人!」
「這是幹嗎?」李彥跟著來福已經走入一個溫暖的茅屋中,裡面各色的人都有,馮公子正在行李旁邊坐著朝他們招手。
「說是有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從蘇州府逃了出來!」
「蘇州?」李彥納悶,「那不是我們出發的地方?」
「是啊!」馮意之回答,「你我只知讀書向學,哪裡能知道坊間傳聞?」
外面的雪倒是越下越大了,漸漸的不見天日,似乎要把這黑夜也染成白色。
「到咱們了!」李彥說著已經拿了舉薦的文書和馮公子一同出去接受盤查。
屋外是一個二十餘人長的隊伍,剛剛巧同車的商人就在前面。
「你們也還沒走呢?」李彥隔了幾個人在朝那兩個商人喊。
「早知這趟這麼難走還不如不回去了!」那個瘦小的商人答道。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平素裡一直高談闊論的胖商人不知為何格外沉默,一句話都不說。
隊伍漸漸的縮短,排隊的人也都被風吹得直打擺子。
「終於到我們了,我們要先行一步了!」那瘦小商人朝李彥擺了擺手。
「好!」李彥這「好」字還沒有出口,就見眼前刀光一閃,在黑暗中劃出一道彎月,接著周圍的人亂成一團,只見那個胖商人拿著一把彎刀抓住自己的夥伴。
「不要過來,誰都不要抓我!」臉上全是猙獰的神色。
「老吳,老吳,你這是幹什麼?」那瘦弱商人已經嚇得半死。
「幹什麼?」那被叫做老吳的商人叫道:「本想到沒有人的地方再解決了你,哪想遇到這等事?」
還沒等他說完,就聽「撲」的一聲,一把鋼刀已經從身後穿透他的胸膛,一股噴薄而出,染紅了滿地的白雪。
是驛站的差役先下手為強!
那胖商人的身軀,扭動了幾下,慢慢的從刀尖上滑了下來,倒在地上。
這一下變故太快,那個瘦小商人沾了一身的鮮血,嚇得委頓在地上狂叫起來。
「這賊人死了嗎?」一個差役提著沾了血的刀,走過去看了一眼,「這廝就是那個欠了無數人命的賊人嗎?沒有想到這麼快就露出本相了!」
周圍的人也跟著議論紛紛,商人重利,自古皆知,少不得為錢殺人的。
那個死去的商人圓睜著雙眼,鮮血染紅了大片的雪地,似乎心有不甘,似乎隨時都能再跳起來,揮舞著鋼刀,威脅世人。
「你不要緊吧?」李彥急忙跑過去,伸手去扶坐在地上的瘦小商人。
「你不要過來!」那人頭髮蓬亂,眼露紅光,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離我遠一點!」
接著又大喊道:「和我相交了三年的好友尚是人面獸心,想要謀財害命,你不過與我同了幾日車,我幹嗎要信你?」
說完,一轉身就拿著行李奔入無邊的黑夜中。
「喂!你這是要去哪裡?」
李彥喊了一聲,只覺心灰意冷,在這如花飛雪中越來越理不清自己的頭緒,相交了三年的朋友尚暗藏殺機,這世上還有幾人可信?
四、
李彥站了不知多久,回過頭來對自己的旅伴說:「馮公子,我們也該上路了!」夜色中的馮公子,錦衣玉裘,白著一張臉,兩片薄薄的嘴唇正在發抖。
「你在想什麼?我們一起走吧!」
「不,恕在下不能和李兄同行了!」
「為什麼?」李彥只見他目光閃爍,不知他在想什麼。
「李兄,就此別過吧!」他顫抖的指著地上的一灘血跡道:「人說白首相知尤按劍,我之前是不信的,可是現下我是不再相信任何人了!」
「你不能這樣!」李彥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打算,「實在不行等到明日再出發啊!」急忙就去拉他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