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堆著小山似的骨頭,橫七豎八的碗筷,還有那一個個被手捏得癟癟歪歪的一次性杯子,都鬧哄哄地擠在餐桌上,狼藉一片。
我悶悶地坐在那裡。
「不舒服了?」
老媽停下手裡稀里嘩啦的活,過來摸摸我的頭。
要是在平時,我會覺得心裡暖暖的,特別舒服,可此時,我心裡悶悶的。
「沒有啊。」
我頭一擺,老媽的手就從我的額頭上滑落了下來。
大人一看孩子沒精神,總是首先想到的是身體上的不舒服,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心裡也有不舒服的時候。
「幹嗎悶悶不樂的?剛才不挺高興的嗎?」老媽還是不明白。
「是啊,果青真活躍,看他平時被爸媽管那麼嚴,我還以為他是最不善言談的一個呢。」
老爸手裡拿著一大疊報紙走過來對我說著,同時眼睛片刻也沒捨得離開過手中的那些破字。
「哼,那就說明,那做父母的根本不瞭解自己的孩子。」
我借題發揮,說話的語氣中明顯地帶有怨氣。
「咦,聽語氣,好像我們也有點不瞭解你似的?」
老媽的眼睛瞪圓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我也對老媽瞪圓了眼睛。
「說吧,讓我聽聽你的腦子裡又在轉什麼圈兒。」
老爸終於把報紙往茶几上一放,索性坐到我身邊,大有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
「讓我說我就說,這可是你們讓我說的啊!」
「我們什麼時候不讓你說過啊?」老媽對我說。
「你們說,今天,我這個生日是不是過得有點太那個……太簡單點了吧?好不容易盼個生日……」「哦,原來是為這個呀。」
老媽長噓了一口氣,就像我提的這個問題如同飄在風中的鵝毛那樣輕。
我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示我對老媽的態度不滿意。
老媽說:「我覺得不簡單啊。看那個大蛋糕多漂亮啊,上面寫著『祝林呱呱11週歲生日快樂』,還有那熱氣騰騰的排骨長壽麵、香氣撲鼻的香檳酒,我還給你照了那麼多照片……」
老爸說:「你的那些同學玩得都很開心啊,你看我把他們逗得個個人仰馬翻的。
果青的肚子都快要笑爆了,明天把照片洗出來,你們準得還讓他肚子再疼一次。」
「可是……可是……我總覺得不夠隆重,不夠氣派!」我生氣地說。
「那你說說,你們同學都是怎麼過的?」老媽也坐了過來。
一說到同學,我的精神就來了:「我們同學呀過得可氣派了。他們有的是爸媽把親戚朋友全都請到飯店去,擺好幾桌呢,像個小壽星;有的是老爸老媽帶著一大幫同學去吃我們喜歡吃的東西,如麥當勞、比薩餅等;還有的是讓自己老爸老媽出去看電影,一大幫孩子在家裡自由自在地過一個生日……」
「那你喜歡哪一種呢?」老媽問我。
「我還是喜歡後一種,最好讓我們自己過,最好別吃那種土得掉渣的什麼排骨長壽麵……」丁零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
正要開口說話的老媽趕緊抓起了電話:「啊,準備去哪家醫院?好好,我知道了,你們就等我一小會兒,我隨後就到。」
放下電話,我隨老媽的視線向掛在牆上的鍾看了看——還不到8點。
「小南要生孩子了,小孫讓我去幫忙。」
老媽邊對我和老爸說,邊去穿外套。
小南阿姨是老媽的好鄰居,小孫是小南阿姨的丈夫。
光啷!防盜門把老媽關在了門外,留下還沒回過神的老爸和我。
只聽見老媽急促下樓的咚咚咚腳步聲。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有咚咚咚急促上樓的聲音。
「開門,呱呱,開門!」
聽到老媽在外面急切地叫門,我趕緊奔了過去。
老媽衝進門,直奔掛衣架,拿起我的黃綠相間的外套急急忙忙地給我胡亂穿上。
「走,去給我幫忙去。」老媽一把拽起我就向外走。
「要幫我去呀。孩子幫不了什麼忙,明天還上學呢。」老爸明白了怎麼回事後,阻攔道。
「這個忙只有呱呱幫得了,你是幫不上的。」
當我和老媽經過大門口正要往南阿姨家走去時,卻看到孫叔叔和南阿姨已在門口等出租車了。
被老媽請來幫忙的我,衝上前去,接過孫叔叔手中的一大包用品,鑽進最裡面的座位上。
「你……」孫叔叔詫異地看著我。老媽顧不上理他,扶著南阿姨慢慢地坐進車去,然後一揮手:「師傅,海澱婦產醫院!」
大冬天的,我看見南阿姨的額頭上都沁出細密的汗珠,她的嘴唇都咬出紫印子了。平時一見面就笑容可掬的那張臉,此時快被扭成了麻花;平時一見面就逗我的南阿姨,此時卻對眼前的幾個人視而不見。
「快點,叔叔,我南阿姨快受不了了。」我紅著眼圈對司機乞求道。
「這兩天的雨小多了,要遇上前兩天的大暴雨,根本挪不動。你們也真是的,這得早點兒送到醫院去觀察啊,如果耽誤了,該多危險呀!」
司機說完之後,還回過頭來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看我。
一到醫院,老媽、孫叔叔扶著南阿姨進了婦產科,我提著包在外面的長椅上等著。
冬夜,病房外的走廊裡暖氣不是很足,人很少,只有幾個出出進進的護士,還有那些或行色匆忙、表情凝重,或興高采烈的產婦家屬。
不一會兒,老媽出來了。她從我的手中接過包裹,送進病房裡,又出來了。
「走,我們幫南阿姨辦住院手續去。」
辦完手續,坐在病房外,我輕輕地對老媽說:「老媽,你生我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比這還慘。」老媽緩緩地說。
我可想像不出比這還慘的情形。
老媽輕輕地說:「11年前的今天,下午2點15分你出生了。」
她的眼睛已移向那什麼也看不清楚的窗外,陷入了回憶之中。
我看看表,9點35分。然後,我掰著手指頭算了算說:「這麼說,11年前的這時我已有7個小時零20分大了。」
老媽沒理我,接著說:「你出生時,並沒有故事書上所講的和電視中看到的『呱呱落地』。」
「為什麼呀?」我驚奇地問道。我好像曾聽誰說過,人一生下來,肯定是要哭的,就是不哭,醫生也要打他的屁股把他打哭。
「由於老媽肚子裡羊水快流乾了。」
「羊水是什麼?」
「羊水就是老媽肚子中的液體,它可以保護胎兒不受外界震盪。當你掙扎著要出來時,它還可以幫助你。」
「又不是我生孩子,幹嗎要幫助我?老媽,那是幫助你呢。」
我提醒老媽,害怕她記錯了。
「傻孩子,這些事會銘刻在心上一輩子的,怎麼會記錯呢。說是老媽生孩子,其實應該是老媽和孩子共同的一次人生歷險。」
「共同歷險?」
我睜大了眼睛。
「是啊。如果孩子能健康地生下來,母子平安,那就是歷險成功;如果孩子生不下來,那就有可能老媽或孩子有危險,或者兩個都有危險。」
我的媽呀!我打了一個寒戰,緊緊地摟住了老媽。
「當然,現在醫學發達了,城市的條件又那麼好,醫生一旦發現老媽和孩子有可能歷險不成功的話,就會趕緊在老媽的肚子上開一個口,把嬰兒取出來。」
老媽拍拍我的肩。
哇,在肚子上用刀劃開一個口子!我的眼前出現了血淋淋的場面。
「那怎麼是共同歷險呢?」
我甩了甩頭,換了個話題,也想把令人恐怖的想像甩掉。
「老媽在生你時,要忍受著那排山倒海的劇痛,要忍受五臟六腑被撕裂的劇痛;而你呢,則要使出最大的力氣才能從老媽的肚子裡掙扎出來。當你掙扎著要出來時,老媽的肚子也會很痛很痛的;當你掙扎得累了,你就會在羊水中歇一會兒,這時候,老媽的肚子也就停止了疼痛。過一會兒,你攢足了力氣後,還會要掙扎著出來的。老媽又會再一次感受到那陣陣劇痛,這就是老媽和你一同在接受人生的考驗。這可是你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呢。」
「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老媽真偉大,也覺得自己很勇敢耶。」
「是的。」老媽肯定地回答我。
哈哈,聽老媽說我一生下來時就沒有哭,我真的是很勇敢耶!」
「不哭才危險呢。哭了才是宣告你的健康;不哭,說明你一定有什麼問題。」
「啊,快說,老媽,我有什麼問題呀?」我使勁地搖著老媽的手臂追問道。
「當你生下來的時候,你的口腔和鼻腔裡被嗆進羊水了,憋得你渾身跟紫茄子似的。醫生拍打了你兩下,你也沒哭,於是,醫生趕緊把管子插進你的嗓子,往外吸那些堵住你喉嚨的羊水。此時,產房裡非常安靜,那是一種揪著人心的安靜。
只有醫生緊張而有序搶救的動作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只聽一陣「嗚裡哇啦……」的聲音,那是從你的嗓子裡傳出來的。羊水被吸出來了,你的呼吸道被疏通了。終於,你發出了人生第一聲哭聲。雖然聲音還很微弱,但在我看來,那是世界上最嘹亮的歌聲。」
「老媽,如果哭不出來,那就說明我就被羊水嗆死了,是嗎?」在昏暗的走廊燈下,我看見老媽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
「是的,孩子,醫生說再晚一分鐘的話……」
老媽說不下去了,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當我從醫生手中接過你的時候,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我緊緊地抱著你,生怕有人從我手中把你搶走了似的。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寶貝,我一定要好好地愛你!』」
「老媽,你把我給拽疼了。」我將自己的身子在老媽的懷中扭動了幾下。
「哦?」
老媽這才意識到她把我抱得太緊了。她笑了,鬆開了我。
「過了好幾天,你臉上和小腳板上的烏紫色才慢慢地消下去。啊,看看你現在,那麼強壯,那麼聰明,老媽真的好高興啊。」
老媽拍了拍我的肩,滿意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呵欠。
呵欠是能傳染的,這不,我也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