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憶起那個夢似乎還有一些剛才釋夢時未注意到的部分。當我在夢裡發現R先生就是我叔叔的時候,心裡立刻對他產生一種深厚的感情。可到底這份感情是對誰呢?當然,對我自己那個約瑟夫叔叔,我可從來沒有這般深厚的感情,而R先生雖與我是多年之交的好朋友,可如果我當面告訴他我夢中對他所擁有的那份深厚感情,毫無疑問,他肯定會感到肉麻。假如我這份感情是針對他的話,以我自己理智的分析來看,完全是融合了他的才華與人格,進而又摻和進我對叔叔所產生的那種矛盾的感情的誇大,而這份誇大竟是朝著一個相反方向走的。現在,我終於發現,我的這份難以言說的感情,並不屬於夢的意境或裡面含有的念頭,而恰恰相反,它是與夢的內容相違的,而且在夢的分析過程中,是那麼巧妙地躲過了我的注意力,極可能這便是它的主要功能。
我甚至還記得,就在我做這夢的分析之前,曾是多麼不願意,我盡量推遲時間,還曾經一味地嗤之以鼻;而今,從我多年對精神分析的經驗來看的話,我深知這種「拖延」和「嗤之以鼻」更表現出其中大有文章。實際上,這份感情對夢的內容來說,似乎真的是並無多少聯繫,可起碼表示出了我內心對這夢的內容所產生的真實感受。要是女兒不愛吃蘋果,她通常連嘗都不嘗一口就說那蘋果真的是特別的苦,要是我的病人採取這種行動,我也會立即猜到他必有所壓制。同樣的道理,我的夢也是這樣的。我之所以遲遲不肯去解釋這個夢,不外乎是我對其中某些內容產生了強烈的反感,現在經過這樣的抽絲剝繭地研究,我才知道我反對的是把我的摯友R先生變為一個大呆子,而我在夢中對R先生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情,不是夢裡真正的感情,只不過表示我內心對這釋夢工作反感的強烈程度。如果那個時候,我的夢在開始的時候就被這個感情所迷惑,而得知和現在相反的解釋,我夢中的那份感情便會實現。也就是說,這感情是有著其真實目的的,希望能使我們對夢作很多的偽裝。我在夢中對R先生有許多惡意中傷,而且不會使我相反的一面,一種的確存在的溫厚友誼浮現到我的夢的意識來。
上述所發現的道理,推廣到各方面都是可以成立的,就像第三章我們所提出的夢,有些是很簡單的願望達成,而只要願望的達成有所「偽裝」或者說是「難以辨認」的話,則會表示夢者本身對此願望存有顧慮,而且會使這願望只能以另一種偽裝的形式來表達。我將在我們實際的社交生活中找到一些與此內心活動相似的實例。在社交活動中,我們有很多虛偽客套,那麼就兩個人在一起工作來說,如果是其中一個有某種特權,那麼另一個肯定對他這份特權有所顧慮,他只得對他自己內心想做的行為有所化裝,也就是說,他得戴上一副偽裝的假面具。實際上,我們每天待人時所應用的禮節,說白了只不過是這種偽裝。如果為了讀者們,我要對我的夢進行誠實的解釋的話,那我肯定要陷入這種自己撕破假面具的尷尬場面。真的是連詩人們也在抱怨這種虛偽的必要性:「那些能貫通的最高真理,你都不能坦白地告訴學生們。」這是《歌德·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費勒斯的兩句話。
政論作家也同樣對那些執政者有所顧慮,而把很多使人不快的事實加以掩蓋。如果他敢坦誠地寫,那麼政府肯定會予以制裁——就是一個口頭上發表的,那麼在事後必被嚴肅警告,而很多已出版成書的,也肯定會被禁印和封閉,所以那些作者們為了檢查者,不得不對其言論作些包裝,不是完全隻字不提地明哲保身,而是以一種旁敲側擊的方式將那些曾被反對的言論予以一種巧妙的偽裝。例如,他會以兩個中國滿清時期貪官污吏的劣行,來嘲諷其國內有問題的官員。而且通常檢查標準越是嚴格,作家們便越有更巧妙的方法來暗示讀者裡面真正的含義。
現在的這種檢查,使得作家所作的偽裝完全與我們夢裡的相似,那麼到目前為止,我們須假定每個人在自己的心靈內都有兩種心理的程序,或稱之為「趨向」、「系統」。第一個是在夢中表現出心願的內容,而第二個卻是扮演檢查者的角色,所以才會形成了夢的「偽裝」。但是第二個心理步驟的權威性,到底是否靠那些特點來檢查呢?如果我們想到,那些夢的隱意均經過分析就可被我們所意識到,而在我們醒來後意識到的只是夢的表象意義時,我們肯定能得出一個合適的假定:「只要能被我們想到的,肯定要經過第二個心理步驟所認可;同時第一個心理步驟的材料,如果不能通過第二關,則不能被意識所接納,而僅僅只能任由第二關加以各種變形直至它滿意,才可以進入意識的境界。我們因此才會獲得所謂意識的基本性質:意識是人類的一種特殊的心理行為,它是感官將其他來源的材料經過一番加工而形成的產品。而對心理病態來說,我們絕不可對「混淆我們的意識」這一重要問題予以忽視,因此我計劃以後再作更詳細的探討。
我用以上所述那兩種心理的步驟與「意識」的聯繫的解釋,來證實我對R先生雖擁有深厚感情,但他在夢中卻被加以如此輕蔑態度的現象。我發現在政界官場裡,我也同樣能找出一些類似的現象。對於一個國家的統治者來說,他擴張自己私人權力的慾望通常與人民意見是相反的,所以他經常會採取一種很難使人理解的做法:他會有意地器重那些人民極厭惡的官員,賜給他們某些本不應該得到的特權,這樣才會或多或少發洩出他對人民意見的藐視。同樣,我這掌控意識的第二個心理的步驟,也因為第一個心理步驟的希望——對R先生擁有極深的感情,而將那暗含著的衝動以「把他說成是一個大呆子」來發洩。
可能我們會懷疑,經過對我們的夢的分析,能不能解開哲學一直沒辦法解釋的人類心理問題。但是,現在我並不準備以此路徑去發展我的研究,我們應返回去把「夢的偽裝」先闡釋清楚,但是主要問題是夢中不快樂的內容到底如何解釋為願望的實現。我們現在已經很清楚地看出,所表現的不快樂內容不外乎是願望實現的一種變相的偽裝。用一句前面提及的假定,我們也可以說,夢之所以要偽裝成不快樂的內容,實際上就是因為其中某些內容為第二心理的程序所不允許,而與此同時,這部分恰是第一心理步驟所需要的心願。每個來源於第一心理步驟的夢,均為我們心願的實現,第二心理步驟卻加以破壞裁減,而毫無增色。如果我們只考慮到第二心理步驟和夢的聯繫,我們對夢將永遠不能作出精確的認識,而本書作者發現的這些夢的問題,也將永遠得不到解決。
想要確認每一個夢的秘密意義在於願望的實現的話,確實需要一番分析工作,因此,我將特別地選些痛苦的夢,然後試著對它們作一番分析,其中有一些是「歇斯底里症」患者所做的夢,因而須附上一些長篇的「前言」,而且其中有些部分也會牽扯到患者心理過程的分析——這些,不可避免地將會是讓讀者倍感迷惑的。
當我治療我的一些心理症的病人時,他們的夢經常就成了我們討論的關鍵。我需要隨時靠他本身的幫助來對夢中的各種細節加以深入地分析和解釋,從而瞭解他的病情,這個時候我就常會感受到比我的同事對我的批評更厲害的駁斥。幾乎所有病人都不贊成我的「夢是願望的實現」這種說法。以下就是一些被引出來反駁我觀點的夢的內容。
「你總是會說,夢總是願望的實現。」我的一位很聰明的女病人告訴我,「可我馬上就可以說出一個基本上完全相反的夢。夢中我的願望完全沒辦法實現,這下看你怎樣才能自圓其說。因為夢是這樣的:我夢見我似乎是想準備晚餐,可手頭上只有熏鮭。我想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偏巧是禮拜天下午,所有商店都關門休息。沒有辦法我就打電話給餐館,偏偏電話又突然斷線。最後我只好死了這份做晚餐的心思。」
我回答她,實際上你的夢乍看起來似乎完全與我的觀點相違背——完全是不能實現的願望。但是,夢的真正意義總是要經過分析的,絕不是僅用它表面意義所能代表的,於是我問她:「到底是什麼因素引發你做這些夢的呢?你可知道,日有所思,夜才會有所夢!」
分析
這個病人的丈夫,是一個非常忠厚而能幹的肉販,就在前一天曾告訴她,他自己實在胖得太快了,似乎有必要去接受減肥治療。從今天起,他將早起、運動、節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再也不會參加任何晚宴的邀請。然後她取笑他。有一次,她丈夫在他們經常去的飯館裡,結識了一位畫家。那位畫家曾經執意要為他畫一張畫像,並說,他一生從沒有看過像他這般生動的面孔。可被她丈夫當場拒絕了,他覺得與其畫他自己的臉,還不如去找個漂亮的女孩子的背影,可能更合這畫家的口味。她深愛自己的丈夫,因此也痛快地取笑了他一番。
實際上,她一直希望每天早餐都能有三明治加魚子醬,可因為儉樸的習性,她不可以這樣做。與此同時她也深知,只要她開口要求,她丈夫肯定會立即買給她吃,但是,相反的是她卻要求他千萬不要買給她魚子醬,然後她還可以再以這事來揶揄他。
但是就我來看,這段解釋很牽強。這種不夠滿意的解釋背後經常隱藏著一段從來沒有公開過的坦誠的告白。於是我突然想起伯恩亥姆所作過的催眠病人,在他對病人作「催眠後的指示」的時候,會突然問及他們的動機,他們的回答並不是如我們所想像的「我實際上並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做」。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均會編撰出一個明顯有問題的理由來。這和我所提的女病人的魚子醬故事有那麼一點相似。我們可以明白她也是在一種清醒狀態下,不自覺地編造了一個不能達成的願望。她的夢也同樣表示了願望的不能達成。可是,她為什麼需要不能達成的願望呢?
迄今為止所得的資料,仍然不足以對夢作一番真正的解釋。於是我再三逼問她。經過一段沉默,她終於克服了重重的阻力,模模糊糊地想起,前一天她曾去看望一位她先生經常稱讚的使她多少有一些妒意的女友。還好,她發現自己的女友長得瘦長多了,因為她丈夫最喜歡豐滿身段的女人。於是再追問下去,她又說,那女友曾經告訴過她,她恨不得能長胖些,而且問她:「你什麼時候能再邀我吃飯呢?我覺得你做的菜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