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趙國大敗的林胡、樓煩被迫遷往遙遠的陰山以北,趙雍遷中山王於膚施(今陝西榆林市南)。至此,五百里中山土地併入趙國版圖,趙國南北連成一片,國土北至燕、代,西至雲中、九原。趙武靈王滅中山、掠胡地的願望在壯年之時得以實現,於是擺宴五日,論功行賞,大赦天下,趙國舉國歡騰。
邯鄲宮正殿內鐘鳴鼎食,鼓樂悠揚,趙雍端坐於王座之後,身前是年幼的新王趙何,百官的食案一直擺到殿口。
趙雍輕聲對趙何問道:「何兒,主父方纔所言是否還能記得?」
「主父,何兒記得。」
「以後要自稱寡人。」趙雍憐愛地看著趙何。趙何雖有些怯弱,卻很是聰慧。「將主父方纔所言當殿宣詔吧。」趙雍補充道。
「百官聽詔——」隨著宦官悠長的聲音,百官離席恭聽。
趙何稚聲稚氣地宣道:「為顯我趙國大國氣象,寡人昭告天下:將原中山國土地與代地合併,設立為代郡;將攻取的林胡、樓煩之地,設立為雁門郡、雲中郡;發十萬民夫,修築東起代地、西至高闕塞之長城,以抵禦胡人南侵。」
「大王聖明!趙國將大出於天下!」百官齊賀。
「公子章上前聽封——」宦官宣道。
趙章走至王階前,按照周禮,雙膝跪地聽封。高大威武的趙章,竟屈膝於幼小的弟弟腳前。趙雍不由得心中一酸——如若不是自己廢立太子,此時趙章應該坐在本屬於他的王位之上。
看著自己一直畏懼的長兄恭謹地跪在面前,趙何不由得面露得意之色。
趙何指著階下的趙章問道:「公子章,你還敢輕視我嗎?不對,是你還敢輕視寡人嗎?」「微臣不敢……」趙章惶恐地伏下身子。
趙何起身喝道:「你要還敢輕視寡人,寡人殺了你的頭!」
「住口!」一旁的趙雍按捺不住,脫口一句炸雷般的吼聲。
殿上登時寂靜。趙何扁著嘴坐下,淚水在眼中來回打轉。趙章還在階下跪伏著。
片刻後宦官小心地提醒:「大王……公子還等著您賜封呢。」
趙何轉頭望向趙雍,正觸上趙雍冰冷的眼神。趙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封公子章於代郡,號安陽君……田不禮為相輔佐……」趙何說完,終於啜泣起來。
「謝大王隆恩——」趙章的額頭在殿磚上磕出脆響,天神般健壯魁梧的身軀瑟縮成一團。趙雍轉過頭去,不忍看這一幕。趙章太像他了,他感覺像是自己受到了侮辱。肥義在殿下擔憂地看著這一切。
從朝上下來,田不禮與趙章同車而返。
車窗外密集的房舍與熱鬧的街市飛快地向後倒退,一切都喻示著趙國的繁榮與富庶。趙章默默地看著街景,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這一切本該都屬於他的。
田不禮觀察著趙章的面色:「安陽君今日在朝上做得不錯。主父雖是一代聖主,但過於眷戀親情。公子只需贏得主父憐憫,便有當上趙王的可能。」
「如若主父無動於衷又當如何?」趙章問道。
「安陽君無須焦慮。看主父在朝上的神情,近日必為安陽君向肥義討封。待權勢做大,再作圖謀。」
「只恐肥義會從中作梗!」
「先靜觀其變!若討封不成,便可動用安陽君在軍中的舊部……」田不禮話中有話。
趙章的神情有些慌亂:「相國是要讓我殺了肥義和趙何?」
「自古成大事者,」田不禮陰毒的目光迎上趙章,「不能有婦人之仁!」
相國府書房內,肥義枯坐良久。對趙國取得的成功,他與所有趙人一樣感到振奮,但對趙國王位如此方式的更迭,他還是感到憂慮。想到幾日前趙章的封君,想到趙雍投向趙章憐憫的目光,肥義又開始坐立不安了。趙國的變法與秦國不同,或者說遠沒有秦國那麼徹底。秦國自商鞅實行軍功爵制以來,封主被剝奪了實際的權力,封地的稅賦由國家徵收後發給封主,封地內的百姓還歸國家統一管理。但趙國王族世卿的勢力過於強大,封主不但可以徵收稅賦,還可以在封地內徵兵鑄錢,等於是獨立於國家之外的王國。如今趙章有了代郡作為封地,便有了對抗趙何王權的資本,內亂隨時可能會發生。
「相國又在憂慮何國事?」趙雍突然出現在書房階下的庭院中。
肥義慌忙離席,疾步走下石階向趙雍行單跪禮:「不知主父駕到,未能出迎,請主父恕罪。」
「無須多禮,我已不是趙國的大王。」趙雍揮揮手,走到一圃怒放的菊花前仔細端詳起來。
「不想相國還有此雅興,月前宋國進貢數盆墨菊,回去我遣人給相國送來。」
肥義沒有謝恩。主父不是拘於常禮的人,此次一反常態地給他送禮,必是有事相求於他。能讓主父開口求人的,斷非是什麼小事。
「相國,我沒有記錯的話,你也有二子。」趙雍擺弄著菊花說道。
「勞主父掛牽,肥義膝下二子,長子二十有三,幼子十歲。」
「孟子曰:『長幼有序。』你我同為人父,看見長子向幼子行大禮,是何心情?」
「臣不但聽過『長幼有序』,亦聽聞『君為臣綱』。」肥義反應很快,已在堵趙雍下面的話。
趙雍長歎一口氣:「我已在後悔當初未能聽相國之言,廢長立幼。」
肥義跟著說道:「如今木已成舟,肥義奉遵主父當日所托,以性命輔佐當今趙王!」
趙雍面色冷了下來,盯著肥義緩緩說道:「好……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肥義躬身回道:「肥義捍衛的是趙國的王權,只有王權穩固,趙國方能大治!」
趙雍冷冷地說道:「按相國所說,如若趙雍對王權有所威脅,也會成為相國的敵人?」
「微臣不敢!」肥義雙膝跪地。
「直說了吧——我此次前來,是替安陽君向相國討封!」
肥義低著頭甕聲甕氣地回道:「安陽君貴為君侯,又有代郡千里封地,已幾乎分去趙國一半土地,不知還可如何加封?」
「我要將安陽君封為代王。」趙雍字字從齒間逼出。
趙雍此話對肥義而言無異於石破天驚,比當初趙雍說要讓位給趙何還要令他震驚。
「肥義萬不敢贊同主父所言!」肥義情緒激動,言辭激烈起來,「封安陽君為代王,趙國就同時有了兩個大王,一個天空又豈可出現兩個太陽!」
「趙國不會同時出現兩個太陽!二人以現在封地為界,各在其領土內稱王!」
「主父!」肥義聲調拔得更高,「您是要將趙國一分為二!這絕非智者所為!」
「如此說來,」趙雍刀鋒般的目光逼向肥義,「相國是不同意了?」
「肥義萬死不敢從命!」肥義的額頭幾乎要磕裂地上的青磚。
「何用萬死,一死足矣!」趙雍拂袖而去。
趙雍的足音漸漸消失在庭院之外。肥義緩緩抬起頭來,血順著額頭滑落,在地上跌成幾瓣兒。肥義頹然坐在地上——再聖明的王,也會有昏聵的時候。他預感到趙國即將大禍臨頭。
相府的門口,趙雍悻悻而出。屋簷下一人斗笠遮面,盯著趙雍的軺車消失在街角。三日之後,一匹快馬馳進代郡地界,將趙雍討封遭拒的消息送進安陽君府邸。一場叛亂的陰謀正在暗處緊鑼密鼓地準備著。趙雍似乎渾然不知,又像是在坐視叛亂的發生。
太傅李兌自馬車上下來,小心地左右看看,而後走進了公子成府邸。
公子成是趙雍的叔叔,在宗室中威望極高。趙何繼位後,在肥義的建議下,重新起用了公子成,欲借宗室勢力穩固王權。老謀深算的公子成,在朝中各種勢力的異動中,嗅出了不祥的氣息。他覺得自己又將目睹趙國的一場政變。
「公子!」公子成正站在窗前沉思,李兌匆匆地進來。
「朝中如何?」公子成急切地問。
「新王已幾日不朝,一切外事由肥義代辦,信期日夜守護新王,寸步不離。」
「信期是否可靠?」
「信期將軍雖是胡人後裔,卻對肥義和新王忠心耿耿。」
「如此新王暫時無虞……」
「公子,李兌有一事不明。」
「太傅請說。」
「以主父的聖明,就算一時被親情所惑,亦不至於看不出近日安陽君和田不禮的異常,為何不見主父有任何舉措?」
公子成不語。他不敢將自己的判斷說出來——這想法太忤逆了。他覺得趙雍在有意無意地給趙章的叛亂創造條件。促使趙雍這樣做的只有兩個動機:一是廢掉趙何和肥義,讓趙章為王;第二個可能,就是趙雍想奪回自己的王權。要想同時對抗趙章和趙雍對新王的威脅,自己和宗室的力量顯然不夠。公子成對李兌耳語幾句,李兌不停點頭。
向公子成告辭後,李兌的馬車直奔相國府,找著了肥義。
「公子章性情強橫驕縱,田不禮為人殘忍陰毒,此二人聚在一起必會作亂。相國身居重位,一旦災禍發生,首當其衝遇害的定是相國。我聽說智者在災禍未形成前就會加以防備,相國何不稱病,將相位讓於公子成,做一個躲避災禍的智者?」李兌面對肥義侃侃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