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火今·寄懷故國》
故國鳴鴝鵒,垂楊有暮鴉,江山如畫日西斜,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
陌上青青草,樓頭艷艷花,洛陽兒女學琵琶。不管冬青一樹屬誰家,不管冬青樹底影事一些些。
(哀國民之心死也。今年在津門作,李息。)
這首詞的注解中,李叔同已經明白地說了,“哀國民之心死也”,故填了這首詞。因此,詞的旨意明明白白,很有些杜牧《泊秦淮》的味道。
我們先來看看“喝火令”這樣一個有意思的詞牌吧。《喝火令》,始見《山谷詞》。雙調六十五字,前片三平韻,後片四平韻。這裡面有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發生在江南的春天。秦淮河畔,不知誰家的女兒用琵琶彈唱著樂天先生的小令,樂聲動人之極,惹得眾少年紛紛打聽。此時,伍喬和張洎正在喝著酒,悄悄談論著什麼。張洎比伍喬年幼,性子也愈發調皮些。伍喬好像心事重重,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張洎的話,悶頭喝著酒。他怎能沒有心思呢?去歲時候,他和張洎分別高中南唐的狀元和榜眼,騎馬游街,風光一時無二。誰曾料到,年底壽州一戰,唐軍一潰千裡,盡失江北之地。他這個萬人敬仰的青年才俊,南唐的狀元郎,旦夕之間,竟然成了一個有家難歸的游子。
望著滿眼繁華的金陵城,伍喬的內心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這種孤獨,讓他痛徹心扉。輕歎一聲,他又喝了一杯酒。恰在此時,身旁的張洎喊道:“快看,那個唱樂天小令的美人過來了。”
果然,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悄然行進在馬路之上。此時,恰好起了一陣風,吹起車簾,吹過一陣入骨幽香。月色有些迷離,伍喬看到一張映在月光下的俊俏臉龐,美得讓人不忍相看,仿佛多看一眼便是某種褻瀆。
不知何時,有個登徒子湊了上前,攔住馬車,問道:“請問小姐芳名?可否一見?”美人並沒有回話,可是,馬車車夫卻非常生氣,大聲罵他輕狂。少年卻不生氣,只是一路小跑地跟著,大有鍥而不捨之勢。其實,這也算是一種追求美人的方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況是這種精通音律的美女呢?跟了好久,馬車停了下來,簾子挑開,那美人在車內說道:“公子可是對我有意?”那人大喜,道:“當然。小姐絕色,天下無雙。”美人又問了那人幾句,那人都回答得很好,似乎海枯石爛都不願與那美人分開一般。然後,那美人端過來一杯燃燒著的酒,道:“喝完這杯,我就嫁給你。”那人一見,酒杯上烈火熊熊,哪裡是喝酒,分別是喝火,嚇得灰頭土臉地跑了。
美人一見,“咯咯”輕笑,臉上卻是鄙夷的神色。
周圍之人亦是大笑。
恰在此時,一個聲音自人群中傳了過來:“我喝。”然後,一個白色身影箭步上前,一把接過酒杯,仰頭便喝。那人正是滿心愁苦的伍喬。烈酒醉人,等他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他一睜眼,發現對面端坐著一位美艷女子。美人笑顏如花,見他醒來,忙取過琵琶,輕聲彈唱道:“寒草斜陽暮,秦淮月轉廊。靡靡音色照海棠。不識巫山雨季,夜夜夢錢塘。落寞花飛遠,多情露水涼。添香研墨更神傷。無奈江南,無奈好春光,無奈堂前舊燕,相看兩茫茫。”“好詞!”伍喬擊掌叫好,問道:“請問姑娘,這首曲子可有名字?”
美人笑著低頭,道:“還沒有名字。只因為巧遇公子,才欣然而作。”
伍喬再次贊賞,沉思片刻道:“此曲前無古人,後必有來者,緣由卻是一杯火酒,不如就叫它《喝火令》吧。”從此,詞譜中就多了一個新詞牌——《喝火令》。
這樣一個充滿了美好意義的詞牌名,按理說,該填些風花雪月的詞,李叔同卻填了一首傷國憂民的詞,讀來別具風味。
“故國”,指祖國,即當時的清王朝。彼時,李叔同留學東京,才有“故國”之說。“鴝鵒”,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八哥。古人作有《鴝鵒謠》,大體可以看出鴝鵒的習性,及文人常用的意境。
鴝之鵒之。公出辱之。
鴝鵒之羽。公在外野。
往饋之馬。鴝鵒跦跦。
公在干侯。徵褰與襦。
鴝鵒之巢。遠哉遙遙。
裯父喪勞。宋父以驕。
鴝鵒鴝鵒。往歌來哭。
由此可見,國人對“鴝鵒”並不是很喜歡的,甚至可以說有些厭惡。而故國的情況卻是,遍地都是鴝鵒在鳴叫。首句便可看出,李叔同的確是“哀國民之心死也”。“暮鴉”,傍晚時分的烏鴉。如果說,文人墨客們對鴝鵒的不喜尚存著爭議,那麼,對於烏鴉這個預兆災難的不祥之物而言,可以說是相當厭惡了。有諸多詩句為證:“亂鴉投落日,疲馬向空山”;“獨醒空和騷人詠,滿耳斜陽噪晚鴉”;“寒鴉散亂只多少,飛向江頭一樹棲”。鴉已如此不吉,更何況是暮鴉!
首句用“鴝鵒”、“暮鴉”兩大意象,點名了作者心中的故國情形,的確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
緊跟著,李叔同化用梁啟超《劫灰夢傳奇·獨嘯》詩句:“蒼天無語,江山如畫,一片殘陽西掛。”江山雖好,可惜已是日暮西山。“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紗”,意境類似於杜牧《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寫得極其淡雅、動人,可是這樣的淡雅更加反襯出社會的動蕩不安。
“陌上青青草,樓頭艷艷花”,鋪成出一幅看似盛世華年的樂章。更難得的是,竟有洛陽兒女在學著琵琶。這裡用的是王維《洛陽女兒行》的典故。通過洛陽貴婦富麗豪貴的生活,其夫婿的驕奢放蕩,將社會中驕奢淫逸的一面表現得淋漓盡致。
洛陽女兒行
王維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容顏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鱠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簷向。
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
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
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
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國人如此,自然不會理會什麼“冬青一樹屬誰家”,更不會去管什麼冬青樹底的些許影事。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啊,難怪李叔同要心死。
此詩作於光緒三十二年,彼時,他正留學日本東京。創作這首《喝火令》,卻源於他的一次歸國赴津之旅。年少時期的李叔同頗為關心時事,對當時百孔千瘡的清王朝十分擔憂,一路之上,他看到了統治階層的腐朽昏庸,看到西方列強的侵略罪行,看到無數麻木的國人得過且過地苟且著。這一切,觸動了他一顆憂時傷世的心,揮筆寫下了這首《喝火令》。然而,令人奇怪的是,自天津回到日本的李叔同,很快便投入到如饑似渴地學習中。
不久,他邂逅了一生最愛,他的日本妻子,枝子小姐。
獨·櫻戀
春日的陽光總是顯得特別慵懶,燦爛的櫻花也添了幾分胭脂氣,風過的時候,片片零落,猶如飛雪。不忍池在陽光下顯得愈發恬靜,好似一個羞答答的少女,偶爾抬起頭皎潔一笑,又掩面而去。
池邊走來兩個年輕人,男的長得特別端正,眼睛雖小,卻顯得狹長,有幾分別樣的英氣;女子穿著和服,小腰收著,盡顯身材。兩人不停地說著什麼,時而歡笑,時而追逐,惹得櫻花亂舞,落滿了他們的發梢和肩頭。那男子正是剛到東京半年的李叔同,女子即是他房東的女兒,枝子。
最初的相逢是在去歲秋日。
李叔同入東京美術學校學西洋畫之後,面臨著一個無比煩惱的問題——他需要一個裸體女模特。日本是一個很奇怪的國度,女性對裸體並不是特別排斥,但是要想讓她們同意將裸體入畫則是難上加難。李叔同托了很多朋友,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女模特,而這已經影響到他的課程了。
直到一天中午,房東的女兒來給他送午飯時,他眼前一亮,覺得枝子正是他尋覓許久的女模特。那日,枝子進門的時候,頭是低著的,有一縷陽光垂了下來,落到她裸露的脖頸上,白皙的皮膚上好似鍍了層金。李叔同屏住了呼吸,他被那樣美好的畫面震撼了。少女的臉龐,好似沐浴著神光的聖母瑪利亞,無比溫暖、恬靜!
“枝子……”他叫住了她:“你願意做我的裸體女模特嗎?”
枝子愣住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子。是一個有著俊朗外貌的青年,身材亦好,穿著藏青色的和服,腰間系一條黑紗的腰帶,三七分的發型,一臉的祥和。或許是李叔同的長相親和,讓枝子忘記了他問話的唐突和不禮貌,她低下頭,思考片刻,竟同意了。
其實,枝子對寄居家中的這個中國男子是充滿好奇的,她知道他精通詩詞、書畫,還會演戲;她甚至在無數個午後偷偷看過他英俊的面容和修長的身材。她相信,他邀請自己做女模特,不是出於情欲,而純粹為了學業。更何況,枝子也喜歡繪畫,卻苦於無名師指導。
就這樣,他們認識了、熟悉了。
數日之後,她輕盈而來,微笑著走進了他的畫室。李叔同早已支好了畫板在等待著。她羞澀地低下頭,十指纖纖如同剝筍一樣,剔下衣衫,一件件。每件落在地板上的衣服,都好似包裹在她身上的櫻花花瓣,就那樣片片飄落,最後,她如同花心般呈現在他的眼前。冰肌玉骨,纖塵不染。
這一刻,她顯得非常羞愧,仿佛做了什麼壞事。可是,她抬起頭時,看到李叔同的目光,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如此的純粹炙熱,她一下子坦然起來。李叔同示意她擺好姿態,便不再言語,回到畫板前,默默地畫著。
一筆一畫,他定格了她的美,或是斜坐,或是側臥;或是明媚的笑,或是憂愁的思。他陶醉於她在畫布上展現出的美,漸漸地陷入其中。她亦是滿心歡喜,眼前俊秀的男子,仿佛是她等待千年才漂洋過海而來的。她喜歡他滿腹才情,憂心他家衰國敗的愁苦,憐惜他游子漂泊的孤獨。
水到渠成,他們相愛了。
李叔同在日本的六年,他們形影不離。枝子在最美好的時候,將愛情盛開得如同櫻花一般,燦爛得令人不忍相看。
直到宣統二年,李叔同決定回國,枝子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可是,她並沒有猶豫太多,對李叔同的愛,讓她毫不猶豫地告別了故土,忘記了櫻花,隨他漂洋過海,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她相信,叔同君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她的愛,她的全部。她打算做一名賢妻良母,這輩子與他攜手共度此生,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
回國後,李叔同將枝子安置在上海,再北上天津執教,並創辦報刊。他是無法將她帶回天津的,那個高門深院裡,他還有一名妻子俞氏。可是,在他心裡,或許真正的妻子只有枝子一人。俞氏不過是他母親送於他的禮物,如今,母親已經過世了,再見俞氏難免賭物傷人。自此之後,枝子開始了翹首相盼的日子。她遠遠躲在他的背後,承受著異國他鄉的清冷,只在每個假期裡,希望他能來,享受一點點溫存。
後來,他南下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擔任繪畫及音樂老師,此時,每周都能與她相聚一次。就這短短的相逢,已令她非常滿足了。
如此,又是一個六年。
直到那一個清晨,她等來的不是愛人,而是一封書信。看到信的剎那,她便有不祥的感覺,打開之後,一字一句地讀下去,淚水滑出來,濕透了信紙。他皈依佛門了!枝子捧著信紙,緩緩蹲了下去,無聲痛哭。
他是她白衣勝雪的才子,是溫存耳語的丈夫!
他怎能又怎忍棄她出家做了和尚呢!
可是,她深知他的性格,相勸已是不可能了,從今之後,唯有佛俗相隔,情難再續了。她黯然啟程,返回日本。來時卿卿我我,歸去勞燕分飛。她的淚滴落海裡。
或許,櫻花只有在東京才會開得那麼燦爛吧。
我總以為,枝子愛李叔同要多一些的,然而在感情的世界裡,愛得越多,潰敗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