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西口的隊伍中,有多少人經歷了千難萬險而終於成功,也有多少人從此杳無音信,在經商的路上蒸發掉。他們或者失蹤,或者遇害。可以想像,有太多貧窮的山西人(也有部分陝西人和河北人)一生都顛簸在漫漫西去的淘金路上,當時的交通是那樣落後,郵傳是那般不便,其間的辛勞和酸楚,外界人很難說得清、道得明。
多年來,筆者一直注意「走西口」資料的搜集,也採訪過不少知情人,一些關於「走西口」的悲情細節,常常在頭腦中浮現。每逢想起其中的畫面,眼睛就開始潮濕,眼前似乎被悲涼的迷霧所籠罩,久久不能釋懷。
悲情細節之一:雁門關位於平均海拔1500米的太行山山脈之中,它之所以得名,據說是因為這裡位置太高,關城建好之後,大雁也只能從城門洞中穿過去。如果說這些只是地理上的關口的話,那麼翻過這裡,走西口的山西人還要面對一座座心理上的關口。
雁門關古長城人家
一兩百年前,大多數走西口的山西人都要先經過雁門關。沿著崎嶇的山路,翻過這座一眼望不到頭的大山,其艱難可想而知。為了能在春天到達草原,他們又往往必須選擇在數九寒天就開始這種漫長的跋涉。
出雁門關往北不到一百公里,有個村子叫歧道地。這裡是一個岔路口,路指向兩個方向。如果走了右玉殺虎口方向,就是到了我們說的西口;如果走了另一條,就是北上經過大同到了張家口。而這些線路都是民間自發形成的。
雖然兩條路最終都可以到達蒙古草原,但漫漫長途到底該往哪兒走呢?
對最初走口外的山西人來說,遙遠的蒙古草原只是寄托著他們模糊的希望。在那裡,他們到底能做什麼?結果又會怎樣?大家心裡並不清楚。
據歧道地年紀很大的老人回憶:走西口的年月裡,有的人走到這裡,往往不知道該走哪一條路,於是就把鞋一脫、一扔,鞋子指向哪個岔口就走哪條路,無論好與壞,他就走在那頭兒……
這樣的做法,不是聽天由命,它更像是一種賭博,和命運、和老天爺的一種賭博。賭注就是自己的生命。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過於不知道自己該走什麼路。穿過歲月的煙雲,我們彷彿看到當年他們的無助的眼神,彷彿聽到他們沉重的聲聲歎息。黃沙漫天,朔風呼嘯……
悲情細節之二:還是在這個叫做歧道地的村子附近,有個很高的山梁叫做黃花梁,這是大多數走西口者的必經之地。據記載,當年這些背井離鄉的遠行人翻越這道梁時,留下了這樣一首催人淚下的淒楚民歌:「上一個黃花梁呀,兩眼哇淚汪汪呀,先想我老婆,後想我的娘呀!」歌詞簡單、樸實、押韻,聞者無不動容。
悲情細節之三:「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這首河曲民歌形象地反映了當時山西省河曲縣老百姓艱難的生活狀況,正是當年河曲地瘠民貧、人們不得不背井離鄉的真實寫照。當時因走西口在內蒙古定居的河曲人就達二十萬之多,僅從1875年至1945年,就有十萬河曲人走西口定居在了口外。而現在的河曲縣,也不過十六萬人口。
因天災顆粒無收的難民
在這個與內蒙隔河相望的小縣——河曲,在這個最早唱響《走西口》民歌的地方,至今仍保留著一個風俗。每年農曆七月十五,這裡的百姓都要在黃河上放上三百六十五盞麻紙紮成的河燈,來祭奠在走西口的過程中死難的亡靈。這個風俗從清代開始,儀式由德高望重的老船工主持,大家十分莊重地把船開到黃河中央,然後開始一盞一盞地把河燈放下去。三百六十五盞河燈,不僅代表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盞燈還代表了一個孤魂。放燈的人希望這些順流而下的河燈能把客死異鄉的靈魂帶回生之養之的故鄉,魂兮歸來,伏惟尚饗……
悲情細節之四:有一個給別人放羊的山西青年農民,看到別人都去口外謀生,尋找新的希望的田野,也動心了,萌生了加入走西口洪流的想法。
但是,他心情很矛盾,因為當時正有個姑娘熱戀著他,他不願意離開她,可為了能讓深愛著的姑娘能過上好日子,他又不得不去口外尋夢。於是他惴惴不安地告訴自己熱戀的姑娘,要去口外謀生掙錢,然後回來娶她。
沒想到姑娘對他的想法很理解,也很支持。好男兒志在四方,姑娘還給他鼓勵,並送給他定情信物,說一定等他回來娶她。這個牧羊青年毅然放下手中的羊鏟,戴著戀人掛在他脖子上的定情信物,揮淚惜別心愛的人和身後這片與自己血脈相連的黃土地,跟隨一夥人,踏上了遠涉口外的漫漫謀生路!
此去山高水遠,誰知這一別就是好多年。小伙子音信杳無,懷揣著幸福夢想的姑娘,望眼欲穿、苦苦相思!後來那姑娘陸續聽人說她的戀人已經死在了走西口的路上:有人說那一夥走西口的人,在路上遇到了土匪的劫殺;有人說他們全部葬身於一次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之中;還有人說他們在茫茫沙漠中迷失了方向,餓死、渴死了!
可是那癡情的女子說什麼也不信,便循著戀人當年走西口的方向一路找去,後來她果然找到了。她在一堆被風沙掩埋的纍纍白骨中,找到了她當年掛在戀人脖子上的那個定情信物,但到底哪具屍骸是自己戀人的已經沒法分辨了!後來的故事如何,沒有人知道,只是聽說,這位矢志尋找自己戀人的姑娘,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悲情細節之五:在山西的晉西北山區,流傳著這樣的諺語:「嫁漢不嫁走西口漢,一輩子夫妻三年半。」走西口的男人常年在外漂泊,與妻子聚少離多。有的結婚一兩年後,就去走西口了,走到很遠的地方,如中俄交界處的恰克圖等地,往往要十幾年後,才能返鄉。有的甚至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埋骨異域。一個女子要是嫁給了走西口的男人,就很可能一生都要咀嚼痛苦,在無盡的思念中打發日子。
悲情細節之六:晉西農民王狗子,家徒四壁,由於太窮,他到四十歲還找不到老婆,於是便與鄉人結伴走西口,去口外謀生。當時正值秋季,在翻越一座山梁時,不幸摔傷了腿。當時的傷勢還不是很嚴重,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同行的鄉人扶著他向前走,走了幾天都不見一戶人家,而他的腿傷卻在長途跋涉中越來越嚴重。幾天後,著急趕路的鄉人無奈,只好灑淚丟下他前行了。
王狗子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後來終於等到一個駝隊的到來。好心的駝隊負責人讓他騎上駱駝,把他帶到了有人煙的內蒙古涼城縣。這時,王狗子的一條腿已經紅腫得慘不忍睹,小腿已經粗過大腿了。涼城縣的一個江湖郎中幫王狗子鋸掉了一條腿,總算保住了他的一條命。
從此,失去一條腿的王狗子基本喪失了自立能力,整天在涼城以乞討為生,終其一生都未能踏上故土,最後客死他鄉,伴隨他的只有荒塚野草……
悲情細節之七:晉中的三個青年農民結伴走西口,跨越雁門關,過了殺虎口,一直往前走。當走入茫茫的戈壁中時,其中一個病餓交加,不幾日就死了。
剩下的兩個同伴十分悲傷,他們在戈壁灘中挖了一個深坑,埋葬了不幸喪命的同伴,並壘了一個墳塋。離開家鄉時是三個人,如今卻剩兩個人了,兩人悲從中來,在荒涼的戈壁灘上號啕大哭。臨行前,他們希望這個死者的亡靈能夠魂歸故土,於是兩人決定向故鄉的方向磕三個頭。但是,茫茫戈壁中,他們早已迷失了方向,故鄉在哪個方位呢?兩人都不知道。只好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磕了三個頭,兩人一邊磕頭一邊哭,天地為之肅穆,風雲為之變色……
悲情細節之八:當時西口外的蒙古草原根本沒有什麼房屋,因為蒙古民族是遊牧民族,他們的生活習慣是逐水草而居,往往是相隔數十里才能看見一個蒙古包。所以,吃盡千辛萬苦、歷盡千難萬險的走西口的人,終於越過殺虎口,在口外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在遼闊的異地他鄉,找到了自己生存與發展的空間。但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給自己搭建能夠臨時居住的茅棚,即選擇一個土質較好的沙丘,挖開一個「豁口」,叫做「馬口」。其寬窄最多可以容納三個人,高低以人可以貓著腰進出為度。然後在「馬口」上架上扁擔,蓋上草蓆,四周用土壓住,地上鋪些沙蒿,便是一個住所了,看著都令人心酸。
這樣簡陋的住所,自然是風雨飄搖。遇到下雨天,潮濕陰冷;風沙天,則更是危險。如果風沙很大,這個簡陋住所裡的人,就有被活埋的危險。
悲情細節之九:在當年走西口的浩浩流民大軍中,有許多人會一直走到今天的包頭。但要到包頭,途中必須穿過令人望而生畏、毛骨悚然的庫布其沙漠。庫布其沙漠荒涼無比,除了一些蒿草外,幾乎沒有其他任何生命跡象存在。走在這裡的人,只能瞅著零星的駱駝糞,憑著感覺與經驗,在沙包與蒿草中摸索著前進。
在山西呂梁山區,曾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
一個羊倌趕著一群羊,正往前方走。正好遇上一個老熟人,那個熟人問:「夥計啊,準備去哪裡放羊呢?」羊倌回答:「我也不知道。」熟人很驚奇:「你不知道,那讓這群羊去什麼地方吃草呢?」羊倌說:「聽頭羊的,它把羊群帶到哪裡就算哪裡。」
在庫布其沙漠上穿越的那些走西口的流民們,正是和這位羊倌一樣:跟著感覺在走。但與羊倌不同的是,他們跟著感覺走是以生命為代價來冒險的。在沙漠裡一旦迷路,就隨時有送命的危險,所以當時人們把庫布其沙漠稱作「鬼門關」。這些可憐的走西口的人,知道穿越「鬼門關」時性命難以保證,有的出發前就在家為自己燒了「離門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