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在品味與道德觀念之間存在著很大的不同,但馬克漢和萬斯已是多年的老友,彼此之間情誼深厚。兩個性格迥異的人,為何會產生如此堅固的友誼?我對這一問題深感迷惑,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這兩個人的瞭解也愈加深刻,漸漸懂得了他們這份獨特的友情:當他們在一起時,各自都能夠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天性中所缺乏的某種特質——這或許也喚起了雙方各自潛在的某種本能。
馬克漢生性耿直、魯莽,有時盛氣凌人,但為人誠實、善良,不屈不撓。總以嚴肅地態度看待人生,堅決捍衛法律的尊嚴;而萬斯則活潑開朗、儒雅多情,臉上總帶著一股永恆的尤維納式的嘲諷勁兒(註:Juvenal,古羅馬時代的諷刺詩人,有十六首諷刺詩傳世,旨在嘲諷帝王的權威和貴族的糜爛生活),冷眼旁觀殘酷的現實社會,扮演著一個奇特而公正的角色。他不僅觀察社會,對人性的分析也如同鑒賞藝術般深刻,不僅如此,他在剖析人物的行為動機這一點上也具有著超乎尋常的精確判斷力,我在很多場合都已見識過這種能力了。很顯然,馬克漢非常瞭解萬斯身上的這些特點,並能快速激活它們以發揮真正的價值。
十一月九日的上午,還不到十點。我和萬斯前往位於富蘭克林大街與中央大街拐角處的舊刑事法庭大樓,來到了位於四樓的地方檢察官的辦公室。在那個不同尋常的上午,馬克漢正在盤問兩名參與搶劫案的劫匪。兩名歹徒相互指認是對方開了致命的一槍。而這次盤問的目的就是為了確認到底誰是謀殺犯、誰才是目擊證人。就在昨天晚上,馬克漢和萬斯就這一問題已經在史蒂文森俱樂部的交誼廳裡進行了討論。萬斯對這事很好奇,請求參加審訊;而這正是馬克漢所希望的,很快同意了萬斯的請求。因此,我們才起早開車來到了這裡。
在和這兩名劫匪交談了一個小時之後,萬斯的結論出人意料:這兩個人都不是開槍殺人的罪魁禍首。
「馬克漢,你應該能夠看出來,」當承辦警務人員押解犯人返回紐約市墳墓監獄後,萬斯才拖著長音慢條斯理地說,「這兩個傢伙把看到的都說了出來,並且都認為自己說的才是真的。由此可見,他們兩個都不是真兇。但無論如何,他們都該被絞死——確切地說,他們生來就該被絞死。看著這幫匪徒不能遭到應有的懲罰,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啊……說真格的,馬克漢,還有沒有其他人參與了這起搶劫案?」
「當然,」馬克漢點頭答道,「還有一個叫艾迪·馬波的,逃掉了。根據其同夥的供詞,他可是道上出了名的惡棍。」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個艾迪才是罪魁禍首。」這一判斷後來得到了證實。大概一年之後,這名叫艾迪·馬波的歹徒在底特律被捕,移送紐約後被判謀殺罪名成立;而他的這兩名同夥也因搶劫罪獲刑,現在還在新新監獄服牢役。
當時馬克漢對這一判斷不置可否。而萬斯一邊說著,一邊懶洋洋地起身,伸手拿他的烏爾斯特大衣。
「順便向你打聽一下,」這時他已迅速地穿上了大衣,「今天早上,我看到連最古板的報紙都將昨晚發生的格林豪宅裡的血案新聞放在了頭條上,效果非常誇張。這是為什麼呢?」
馬克漢聽到這裡,迅速瞥了一眼掛鐘,眉頭緊鎖。
「這倒提醒了我,」他說,「契斯特·格林今天一早就打來電話,堅持要見我。我約他十一點過來。」
「噢,那你們準備在哪兒見面?」本來萬斯的手已經握在了門把上,但當他聽到馬克漢這樣說,又把手伸進了衣袋裡,拿出了煙盒。
「我可不想見他!」馬克漢忿忿地說,「但是很明顯,當人們遇到麻煩事時,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檢察官辦公室這個「情報交流中心」。不管怎麼說,我和契斯特·格林算是老相識了。既然都是瑪麗邦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所以我就不得不耐著性子聽一聽,他對這起極具轟動效應的格林家血案有什麼看法。」
「報紙上都說是竊賊所為——真的是這樣嗎?」萬斯吸了幾口煙,繼續問道,「被槍殺的是兩個女人嗎?」
「別提了,沒有比這樁案子裡的格林一家更倒霉的家庭了!很明顯,只有外行人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受到驚嚇就控制不住自己開槍亂射,然後橫衝直撞地跑出去。」
「這樣說來倒是讓人感到挺納悶的。」萬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順勢滑進了門邊的扶手椅裡,「丟了什麼古董或是餐具沒有?」
「東西都還在。這名竊賊一定是還沒來得及偷東西就被主人發覺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小偷豈不是笨到家了?一個外行的小偷冒險闖入了豪宅,趁著夜色想要抄光餐廳裡所有值錢的餐具,但不幸被主人發現。受到驚嚇的他慌忙跑到樓上,分別朝不同臥室裡的女人開槍,然後飛奔而逃,什麼也沒來得及帶走……多麼富有戲劇化的情節,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有誰能想出這套玩意兒?」
馬克漢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然而等到他再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克制住了自己要發作的脾氣。
「昨天晚上,接到報案電話的是正在值班的費瑟吉爾,也是我的助手。他同警方一起察看過現場,並且也認為警方的結論是正確的。」亞摩·費瑟吉爾當時擔任助理檢察官一職,後以坦慕尼協會候選人的身份獲選了議員。
「假如費瑟吉爾判斷正確的話,那麼為什麼契斯特·格林還會這樣性急地約你見面呢?」
馬克漢閉緊了嘴巴,沒有回話。那天早上,他顯得有點不對勁,尤其是萬斯這般刨根問底,更加令他感到惱火,但他還是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過了一段時間,馬克漢還是勉強滿足了萬斯的好奇心:
「既然你這麼關注這起案件,不如一起留下來——如果你自己也堅持這樣做的話,看看格林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噢,我當然願意留下來,」萬斯一臉狡黠地壞笑,順勢脫掉了他的大衣,「我就是如此的心軟,竟無法拒絕這般盛情的邀請……對了,這個契斯特是格林家族成員中的哪一位?他和這兩起謀殺案中的被害人有什麼關係?」
「確切地說,只有一起殺人事件,」馬克漢以克制的語氣修正他的說法,「格林家的四十多歲未婚的長女當場死亡;而另一個遭到槍擊的女兒年輕一些,我相信她有機會恢復過來。」
「那個契斯特如何呢?」
「他是格林家的長子,大約四十歲左右。聽到槍響之後,他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
「這所豪宅裡還住著哪些家族成員?不用告訴我還有老圖亞斯·格林,我知道他已經去見上帝了。」
「當然,老圖亞斯已經過世十多年了,但他的妻子還在世,癱瘓在床、無法走動。此外就是他們的五個後代:大女兒朱麗亞、長子也就是契斯特;隨後是另一個女兒希蓓拉——我想她大概有三十歲了;然後是老四雷克斯——一個蒼白瘦弱、喜愛閱讀的青年,比希蓓拉略小一歲;最小的艾達則是領養的女兒,二十三歲左右。」
「被殺的是老大朱麗亞嗎?那另一名遭到襲擊的人是誰?」
「就是最小的女兒艾達。她的房間好像是在樓上臨著客廳的位置,正好對著朱麗亞的房間。那名小偷慌亂中一定是誤將她的房間看成通道了。我認為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小偷在向朱麗亞開槍之後,就衝開朱麗亞的房門,直闖入他所認為的「通道」——也就是艾達的房間。結果發現弄錯了,只得又向「目擊者」開槍。到最後才找到出口,向大門的方向逃去。」
萬斯沒有搭話,抽著煙思索著。
「看來,這位闖入者當時實在是太緊張了,以至於會把房間錯當成樓梯間,是不是?但這樣一位不請自來、有收集餐具癖好的紳士幹嗎要跑到樓上去呢?這難道不奇怪嗎?」
「也許是為了首飾之類的東西,誰會知道!」馬克漢忍無可忍,終於發作起來,「我又沒在那兒。」語氣中帶有明顯的嘲諷勁。
「好了,好了,馬克漢!」萬斯討好道,「別這麼小氣,我只是想從純理論的角度來探討這起案件,並沒有別的意思。請原諒我的那些毫無根據的想法。」
就在這個時候,馬克漢那位靈巧的秘書史懷克適時地出現在辦公室虛掩著的門邊上,告知我們契斯特先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