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辭典編纂者似乎是在一個老饕的引誘下對「吃」這個詞作出了定義——「吃,即用嘴吞嚥食物」。這個我們每日裡都必須做的動作竟他被定義得如此不雅,更讓人生氣的是,這種說法非常到位,你不得不服。的確,如果要解釋得直接點,吃不就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嗎?但是像「攝取營養的過程」這一生物學上的定義,聽起來就較為現代,也是唯物的,甚至可以說是某種肉慾的暗示。你無法否認,這種說法它除了側重心理層面,同時也有著令人非常愉悅的、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位於菲特巷的一棟公寓的二樓小餐室裡亮起了燈光和燭火。餐桌上進行著宛如以刀叉為配樂的友善而爽朗的談話,同時夾雜著酒杯鏗鏘的碰撞聲以及汩汩的斟酒聲。對於葛德菲爾·伯林漢先生來說,這是一場難得的盛宴,從他面對一桌簡單菜餚所表現出的孩子般的興奮可以想見,在過去的歲月中,他經歷過多少艱難困苦而又刻骨銘心的往事。圍繞著一些風雅趣事,我們談了很久,不過自始至終都沒有人提及約翰·伯林漢所立下的遺囑的問題。我們從薩卡拉金字塔1釉燒磚瓦的巧奪天工談到中世紀教堂地板的古樸厚拙,又從伊麗莎白女王時期木器的古色古香談到邁錫尼陶器的美輪美奐,最後又從石器時代工藝製品的稚拙粗糙談到了阿茲台克文化的神秘恢弘。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兩位律師朋友是不是已經聊得忘乎所以,完全忘記了此次會面的真正目的。因為直到甜點擺上桌子,他們對那個「案子」都絕口不提。不過,桑戴克看起來好像是在尋找機會,想要等到氣氛足夠熱絡的時候再提起這個「案子」的事情。等到嘉瑪太太端著托盤和酒杯從餐室消失的時候,桑戴克覺得機會來了。
「醫生,原來昨天晚上你有客人啊?」伯林漢先生說道,「我說的是我的朋友傑裡柯。我已經從他那裡得知了你們見面的事情,他似乎對你非常好奇,因為我還從見過他如此窮追不捨地打聽過誰。那麼你感覺他這個人怎麼樣呢?」
「他啊,感覺是一個有意思的怪老頭。昨天我們圍繞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互相逗弄了好一陣子,我故意不斷地追問,而他則一味避重就輕地回答。呵呵,真是一次有趣的會面!」
「他根本沒有必要跟我們太親近,」伯林漢小姐說,「現在全世界都在等著看我們家的笑話呢!」
「也就是說他們決定向法庭上訴了?」桑戴克問道。
「嗯,是的,」伯林漢先生平靜地回答,「昨天傑裡柯告訴我,我的表弟赫伯特已經向他的律師明確表示,要向法院提出申請,同時邀請我加入。昨晚他實際上相當於是替赫伯特下戰書來的!唉,千萬別讓這些惱人的事情破壞了我們現在愉快的心情。」
「哦?您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桑戴克問道,「幹嗎要刻意避開這個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你應該不會介意談這件事情吧?」
「嗯,當然了。可是我實在不好意思強迫醫生來聽我嘮叨自己這一長串的病痛啊!」
「這就要看那都是些什麼病痛了!」桑戴克答道,「如果是一個脾氣不好的病人強求醫生給他開些莫名其妙的藥,這就很惹人厭煩了。不過假如他正被某種罕見的病痛——例如錐體蟲病或者肢端肥大症所折磨,那麼醫生一定非常樂於傾聽,並且會盡量給他提供幫助的。」
「那麼從法律上來說,」伯林漢小姐問道,「我們的案子算得上是罕見的案例嗎?」
「當然,」桑戴克斬釘截鐵地回答道,「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約翰·伯林漢的案子無疑是一個極其獨特的典型案例,任何法律界的人士都會對其給予極大的關注,尤其是法醫。」
「哦,醫生,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啊!」伯林漢小姐說,「說不定我們的案子還能在教科書或者論文中留下記錄呢!不過,還是不要太過張揚的好。」
「是的,」她的父親接著說道,「我們並不是想要出名,相信赫伯特也是這麼想的。拜克裡跟你說過赫伯特的提議嗎?」
「嗯,他已經告訴我了,」桑戴克回答道,「看來他一定又向你提起了,是吧?」
「是啊,他派傑裡柯來告訴我,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本來打算接受的,不過卻遭到了我女兒的強烈反對,她不同意妥協,我想也許她是對的。對於這件事情,她比我還要關心呢!」
「那傑裡柯怎麼看?」桑戴克問道。
「他顯得比較中立,然而還是能夠看出,他覺得與等待一筆遙遙無期的遺產相比,接受這個條件顯然要明智多了。他當然希望我這樣做了,事情越早了結,他就能越早卸下身上的擔子。」
「最終你還是拒絕了?」
「嗯,我非常堅決地拒絕了。接下來赫伯特將會申請死亡認定,同時對遺囑進行查驗,而傑裡柯表示會支持他——他說自己別無選擇。」
「那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想我會提起反對訴訟,雖然我不清楚自己要以什麼立場來做這件事。」
「我覺得你最好先將整件事情想清楚,然後再採取具體行動。」桑戴克建議道,「對於你哥哥的死亡,你好像非常肯定。倘若他真的死了,所有你在遺囑規定下獲得的利益,都會受限於死亡認定的條件。哦,或許你已經跟律師談過這個了?」
「不,沒有。可能你已經聽我們的醫生朋友說過了,我現在的經濟狀況不允許我請律師,也正因如此,我才在要不要與你討論案情上猶豫不決。」
「那你的意思是,你準備親自出庭?」
「嗯,我是這麼打算的。倘若提出反訴訟的話,那麼我必須得親自出馬。」
在片刻的沉思之後,桑戴克抬起頭來,正色道:
「伯林漢先生,我建議你不要親自處理這件案子,我有我的理由。有一點可以確定,赫伯特先生那裡會有一名精明能幹的代理律師。如果真到了法庭之上,很可能你無法招架得住對方的猛攻,而只得屈居下風。同時,你還需要考慮法官的因素。」
「但是,面對一個請不起律師和法律顧問的人,法官應該是公正的,不是嗎?」
「那是自然,法官一般會盡量給一個沒有代理律師的當事人提供協助和忠告。雖然有很多英國法官都是非常有榮譽感和責任心的人,不過你未必擔得起這個風險,因此你必須要將特殊狀況考慮進去。因為許多法官都做過法律顧問,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會將職業偏見帶到法庭之上。想想看,雖然某些法律顧問在對待人證的方式上非常荒謬,可他們依然能夠拿到執照,而一些法官則對出庭作證的法醫和其他專家採取敵對的態度,所以我說,並不是所有的法官都正義凜然,先不說他們所享有的特權與豁免權。總的來說,如果這件案子由你親自出庭,那麼必將帶來諸多麻煩。因為對於法律程序和細節你並不熟悉,這就很有可能會造成一些拖延。如果法官性情暴躁,那麼他可能會不耐煩。當然我並不是說這一定會對他的判決產生影響,而且我也相信情況不至於如此,只不過我還是覺得最好盡量避免觸怒法官。更為關鍵的是,專業人士能夠快速在法庭上掌握住對方律師的辯護策略,並及時採取有效的應對方案,而你一定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桑戴克博士,非常感謝你的建議,」伯林漢帶著一絲苦笑說,「不過我恐怕不得不冒這個風險了!」
「哦?這倒不一定。」桑戴克說,「我有個提議,如果你能夠敞開心懷,仔細考慮的話,我想這應當算是一個互惠互利的協議了。正如伯林漢小姐所說,你的案子存在特殊性,它或許真的會被當成範例列入教科書中。此外,鑒於我在法律方面的興趣,我將一直會追蹤這個案件的發展。如果能進入案件的內部進行調查而不只是旁觀,那就太好了。更別說如果我能將這件案子處理得妥當的話,將會給我帶來多大的成就感啊!因此,在這裡我想請求你將這個案件交由我來處理,看能不能想出什麼辦法。」
伯林漢陷入沉思之中,片刻之後,他瞥了自己女兒一眼,帶著一絲遲疑,說:
「桑戴克博士,你真是太慷慨了……」
「哦,抱歉!」桑戴克很快打斷了他,「我並不是那麼慷慨,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原本的動機完全是出於對自己的考慮。」
聽了這話伯林漢顯得有些不安,他大笑起來,又一次瞥了他女兒一眼,只見她頭也不抬的只顧削手裡的梨。見她沒有理會自己,伯林漢便開口問道:
「你覺得我們成功的機會大嗎?」
「哦,我想依目前的情況看來是非常渺茫,不過倘若我覺得這件案子一點兒勝算都沒有,就會直接建議你任其發展了。」
「如果這件案子能夠有不錯的結果,那麼你願意接受我按照一般的標準來補償你嗎?」伯林漢問道。
「假使我有選擇的權利,」桑戴克說,「那麼我一定會說『非常樂意』。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個行業對於所謂的『投機』行為向來是極為不齒的。還記得著名的道森佛格公司吧?他們雖然有極其可觀的收入,但是風評卻非常差。哦,好了,不說這些假設性的問題了。說真的,如果我能辦成你的案子,對我來說就是非常大的成就了,並且我們彼此都能夠從中獲得利益。」桑戴克將臉轉向伯林漢小姐,繼續說,「我真誠地懇求你,伯林漢小姐。現在我們已經共進了晚餐,並且還吃了鴿子派和蛋糕,難道你還不願意支持我,同時也對拜克裡醫生表達一點善意嗎?」
「可是我們要怎樣決定跟拜克裡醫生有什麼關係嗎?」伯林漢小姐不解地問。
「當然有了,你要知道,他曾經想要拿自己的錢出來聘請我呢!」
「有這種事情?」她說著轉向我這邊,用令人心驚的眼神詢問著我。
「嗯,有,不過也不算是,」我開始覺得惶惑不安,心底暗自希望有一天桑戴克的秘密也被洩露才好。「我只不過跟他提過……提過律師的……費用之類的事。不過伯林漢小姐,請你千萬別生我的氣,其實桑戴克博士已經非常明智地婉拒了我。」
聽著我結結巴巴地做著解釋,伯林漢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說:
「不,我怎麼會生氣呢?其實我只是在想,貧困原來自有它的報償。二位對我們父女實在是太好了!我非常感謝桑戴克博士的慷慨建議,並且也非常樂意接受。真的很感謝你們給予我們的幫助。」
「親愛的,」伯林漢先生接著說道,「咱們就來盡情享用貧困帶來的回報吧!說起來以前我們也嘗過了很多苦頭,現在就讓我們安心地接受他的慈悲與善意吧!」
「真是太好了,」桑戴克說,「伯林漢小姐,你果真沒有令我失望,也非常感謝拜克裡醫生的成全。那麼,你們已經想好了要由我來處理這件案子了?」
「是的,拜託你了,桑戴克博士,」伯林漢先生說,「我們會無條件支持你的,你想怎麼做都行。」
「太好了,」我說,「讓我們一起舉杯,預祝這次的案件能夠順利解決吧!伯林漢小姐,也請拿起波特酒來,這酒雖然不是很出名,不過對身體還是極有益的,並且還是我們友誼的催化劑。」我為她斟滿酒,當大家的酒杯都被斟滿的時候,我們起身莊重地舉杯敬酒,為這新的盟友關係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