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星期六,下午五點半
管家進來的時候,她的神情顯得格外平靜,比上一次接受馬克漢的訊問要鎮定很多,她的態度既溫和,又帶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倔強。馬克漢輕輕對她點了點頭表示致意,這時萬斯立刻起身請她坐到了壁爐對面的窗戶邊的椅子上,她緩緩地坐了下來,順勢將雙肘放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普理絲太太,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萬斯凝望著她誠懇地說,「如果你能夠說出實情對大家都有好處,明白嗎?」
此時的萬斯拋開了平時與馬克漢共處時的輕鬆與搞怪,嚴肅地站在婦人面前。
婦人緊抿嘴唇,茫然地抬起頭來,眼睛中隱約流露出憂慮的神色。
萬斯停頓了片刻才開始發問,他字字清晰,絲毫不敢含糊:「班森先生被殺當天,那位女士幾點幾分來到這裡的?」
婦人睜大眼睛,鎮定地望著他:「沒有人來過。」
「普理絲太太,一定有人來過的,」萬斯肯定地反駁道,「請你回答我,她幾點鐘來的?」
「我說過了,沒有人來過,絕對沒有人來過。」她固執地回答。
萬斯停止了追問,點上一枝煙慢慢地品嚐起來,但是目光一直注視著婦人,直到婦人避開為止。這時,他走到她的面前,語氣堅定地說:「假如你說實話,絕對不會有人對你不利;但是假如你刻意隱瞞事實,那麼你將會惹來很大麻煩。知情不報是違法行為,法律絕對不會對此寬大處理。」
說完萬斯對馬克漢做了一個鬼臉,而馬克漢正興味盎然地觀察著這一切。
這時,婦人變得不安起來,她放下雙肘,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她沙啞著嗓音,激動地說:「對天發誓,那天真的沒有人來過。」
「不要把老天拖下水,」萬斯輕鬆地說,「告訴我,那位女士什麼時候來的?」
婦人面無表情,緊閉雙唇,室內頓時鴉雀無聲。萬斯安靜地抽著香煙,馬克漢則用拇指和食指把玩雪茄,他們都在期待著……
片刻之後,萬斯再次嚴厲地問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婦人不停地搓著雙手,將頭向前方伸了伸:「我發誓……」
萬斯立刻做了一個阻止的手勢,冷笑著對她說道:「你的演技實在太差了,我們來到這裡,目的只有一個:查明真相!所以,你必須說實話!」
「我已經將實情告訴你們了。」
「你非要檢察官下令扣押你嗎?」
「我已經將實情告訴你們了。」她再次重申道。
萬斯將香煙按滅在長桌上的煙灰缸內:「好的,普理絲太太,既然你這麼堅持,那麼現在就由我來告訴你那位女士來過好了。」
萬斯的態度既自然又帶著嘲弄,婦人疑惑地望著他。
「你的主人被殺的那個下午,門鈴響了;也許班森先生早就告訴過你,他正在等待一位朋友的來訪。總之,你打開了門,將一位迷人的年輕女士迎進了客廳……親愛的夫人,此刻你在想些什麼呢?當時,她就坐在你現在所坐的椅子上!」萬斯停了下來,嘲弄地看著她笑著,隨後繼續說道,「接著,你為班森先生和那位女士端上了茶點,不一會兒那位女士就離開了,班森先生便上樓換裝準備去參加晚宴……普理絲太太,看吧!我全都清楚!」
萬斯點燃另一枝香煙說道,「你有沒有注意那位女士的長相?如果沒有,那麼現在讓我來形容給你聽:她身材嬌小,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衣著簡單樸素。」
此刻,婦人的表情完全變了,她雙眼發直,面色蒼白,呼吸急促極了。
「普理絲太太,現在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萬斯厲聲問道。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倔強地回答道:「沒有人來過!」語氣中流露出驕傲的意味。
萬斯低頭沉思著。這時,馬克漢實在忍不住打算開口了,但是最終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準備繼續觀察婦人的反應。
「我能夠理解你的態度。」萬斯終於說話了,「你與那位女士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所以你有理由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曾經來過。」
萬斯話音剛落,婦人便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大聲喊道,接著便嘎然而止。
「是嗎?」萬斯瞥了她一眼,「從來沒有見過嗎?……是的,很可能,但是這並不重要。我相信她是一個優秀的女孩,雖然曾經在家中與你的主人共進下午茶。」
「你怎麼知道她來過這裡?是她告訴你的嗎?」她的聲音顯得疲憊不堪。緊繃的情緒過後,她的態度淡然了很多。
「並不完全是這樣。」萬斯回答她,「即使她不說,我也能夠猜到……普理絲太太,她到底幾點鐘來的?」
「大概是在班森先生從辦公室回家之後半個小時左右,」婦人終於承認了,「但是班森先生並不知道她會來訪,因為他沒有告訴我有客人會來,也沒有交代我準備茶點。」
馬克漢將身體向前挪了挪:「為什麼昨天早上我問你的時候,你不告訴我她曾來過呢?」
這時,婦人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
「依我看,」萬斯愉悅地加入了這個話題中,「普理絲太太是擔心你懷疑那位女士就是兇手。」
婦人急切地回應道:「是的,先生,就是這樣。我怕你以為她是兇手,她是那麼文靜,那麼美麗的一個女孩……先生,這是唯一的理由。」
「可能是這樣吧!」萬斯附和著,「但是,當你看見這位文靜美麗的女孩抽煙的時候,沒有震驚嗎?」
婦人驚訝地看著萬斯:「是的,先生,有那麼一點;但是,我看得出來她不是一個壞女孩。更何況,現在有很多年輕女孩都在抽煙,人們對此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麼保守了。」
「是的,你說得沒錯。」萬斯點了點頭,「但是,她實在不應該將煙蒂扔進壁爐,你認為呢?」
婦人疑惑地望著萬斯,她不敢確定萬斯的用意。
「真的嗎?她真的這樣做了嗎?」她轉頭看向壁爐,「可是今天早上我並沒有發現任何煙蒂啊!」
「當然了,你不會看見的,昨天檢察官的手下已經幫你清理了。」
她詫異地看了看馬克漢,她不知道萬斯說的是真是假,但是萬斯輕鬆愉悅的語調已經讓她放鬆了下來。
「普理絲太太,現在我們已經相互瞭解了。」萬斯說道,「那麼請你告訴我,你還注意到那位小姐特別的地方嗎?如果你能夠說出實情,將會幫她一個很大的忙,因為檢察官和我都確信她是被冤枉的。」
她看著萬斯,沉默了很久,彷彿在評估他的真誠,但是最終她將所知的一切告訴了萬斯。
「我不知道我所說的這些,能否幫的上忙。當我送點心進去的時候,感覺班森先生與她產生了一些爭執,看起來她好像在擔心即將發生的某些事情,她在懇求他不要逼迫她兌現她的承諾,我停留的時間很短,所以只聽到這些;但是,當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班森先生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一切只是在虛張聲勢,根本不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婦人說完之後,焦急地等待著萬斯的回應,生怕自己的言辭會對女孩產生不利。
「只有這些嗎?」萬斯輕描淡寫地問道。
婦人猶豫了一會兒:「是的,我真的只聽見這些;但是,當時桌上還放著一個藍色的珠寶盒。」
「一盒珠寶首飾!天啦!你知道是誰的嗎?」
「不知道,先生,我不知道!我是第一次見那個珠寶盒。」
「那麼你是怎麼知道那是珠寶盒的?」
「班森先生上樓換衣服的時候,我進去收拾茶具,它放在桌上,我就……」
萬斯笑了:「你就是潘多拉,對嗎?你偷看了盒子裡面的東西。是的,這是一種本能反應,以前我也做過相同的事情。」他向後退了幾步,禮貌地鞠了一躬,「普理絲太太,沒有別的問題了;你不用擔心那位小姐,她會非常安全的。」
婦人離開之後,馬克漢立刻衝上前,對著萬斯猛烈地揮動著手上的雪茄:「你怎麼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情?」
「親愛的老友,」萬斯挑著眉毛反抗道,「你所說的是哪一項?」
「你怎麼知道聖·克萊爾小姐曾經來過這裡?」
「我並不知道,只是猜測罷了。壁爐內有煙蒂,班森被害的時候她又不在場,所以我推測她是在班森被殺之前來的;而班森下午四點以後就沒有再去過辦公室,所以我敢肯定她是在四點以後,班森離家赴宴之前來的……這只不過是小學程度的推論而已。」
「你怎麼推測她並不是在那天晚上來訪的?」
「就像我以前跟你說過的,就精神層面而言,女人是不會幹這種事情的——這是一種抽像的假設,但是這並不重要。昨天早上,我站在兇手行兇的位置,目測了班森中彈之後,頭倒向壁板彈痕的距離,顯而易見,兇手的身材非常高大。」
「很好!但是,你又是怎麼知道她離開的時間比班森早?」
「當然!否則她是怎麼換上晚禮服的?你不知道嗎?女士們從來不會在下午袒胸露背。」
「那麼,班森的提袋和手套怎麼會在家裡?難道是他自己帶回來的?」
「總之一定有人這麼做,但是絕對不會是聖·克萊爾小姐。」
「好!」馬克漢點了點頭,「那麼你又為何認為她所坐的就是這把椅子?」
「你說坐在哪裡才能輕而易舉地將煙蒂扔進壁爐?女人射門一向不准,更何況要將煙蒂從屋子的另外一端扔進壁爐?」
「這個推論的確非常合理!」馬克漢承認,「但是,你一定私下調查過,否則你怎麼知道她來過這裡」
「這個……我實在不好意思向你解釋。其實,昨天我查看了煮茶的壺,裡面的茶袋還沒有清洗。」
馬克漢輕蔑地看了看他,「你似乎犯了藐視法律的罪行。」
「所以我才會覺得不好意思嘛!但是,就精神層面的推論,並不能判定事實的存在,只能判定不存在的,當然我們還要考慮到其他的因素。就現在的進展而言,這只茶壺已經暗示了管家與此案並無關聯。」
「我沒有理由否認你這麼做不對,」馬克漢說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為何認為管家與女孩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就這一論點而言,說明你對目前的情勢有一定的瞭解。」
萬斯立刻嚴肅起來:「馬克漢,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根本沒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想,如果指控是錯誤的,那麼她會反駁,從而跌進我的陷阱中;但是,我好像說中了她的心事。只是,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害怕?」
「或許吧!」馬克漢又問道,「那麼你怎麼看待那個珠寶盒,以及班森與聖·克萊爾之間的爭執?」
「目前我沒有任何想法,看起來那些事情好像並不重要。」
萬斯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說道:「馬克漢,請你聽從我的建議,不要再為這些毫不相關的事情煩惱。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那位女士與本案沒有任何關聯,假如你能放過她,想必你老了之後也會更快樂一些。」
馬克漢滿臉愁容地坐在那裡:「現在,我確定了一件事情——你『以為』你知道某些事。」
「你知道,我一直相信笛卡爾主張的自然哲學思想,它從宇宙中的自我懷疑中解脫出來去尋找本性;但是,他的追隨者——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的泛神論,以及伯克利的唯心論,都誤解了前輩的『省略推理法』存在的重要性,因此無法領會他的邏輯理論。即使是謬誤,笛卡爾都是了不起的,他的推論方法,為分析科學領域中不準確的事物帶來了新含意,如果想要有效地應用思想,那麼必須將數學的精確與天文學單純的觀察力結合起來。舉例來說,笛卡爾的……」
「你有完沒完!」馬克漢大聲吼叫道,「不要賣弄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學問!不要強迫我去瞭解一個十七世紀哲學家的思想!」
「但是你必須承認,當我解決了那個討厭的煙蒂問題之後,至少已經排除了聖·克萊爾小姐的嫌疑。」
馬克漢並沒有立刻回應他,但是不可否認,過去的那一個小時內所發生的事情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並沒有低估萬斯,他知道,萬斯尖刻的言語背後蘊藏著認真與嚴肅。雖然馬克漢平日裡很重視公理正義,但是對此並不是頑固不化,我就從未見過他拒絕接受任何事實,即便事實與他的原意相違背。所以,當他最終抬起頭來,微笑著投降時,我並不覺得驚訝。
「你說得很明瞭,我會虛心請教的,並且非常感激你的推斷。」
萬斯走向窗口,看著外面:「我很高興你能接受這個只要有思想,就無法否認的證據。」
對於萬斯與馬克漢的關係,我已經注意很久了:如果一方做出評論,那麼另外一方則會以不露感情的態度回應,彷彿他們之間不願意將內心的情感公開一樣。
馬克漢並未理會萬斯的冷言冷語:「除了負面的建議之外,對於尋找兇手你還有其他的新的建議和指教嗎?」
「當然,」萬斯點頭,「還有一大堆建議呢!」
「能否賜教與我?」馬克漢模仿著萬斯的語調。
「首先,我建議你尋找一位身材高大,遇事冷靜,並且熟悉槍支,與死者很親密——知曉班森會與聖·克萊爾小姐共進晚餐的人。」
馬克漢凝視著萬斯,好一陣子才開口說道:「我想我應該明白你的意思——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我會立刻讓希茲詳細調查裡奧·庫克上尉在案發當晚的所有活動。」
「還有……」萬斯一邊走向鋼琴,一邊說道。
馬克漢一臉茫然地看著他。萬斯並未理會,開始彈奏起那首法國歌,並跟著音律唱道:「小麻雀兒們都在藏在葡萄叢裡……」馬克漢張大嘴巴,卻吐不出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