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星期日
就在馬克漢作出決定要暫時擱置辦公室其他事務的當天,萬斯和我同馬克漢一起來到史蒂文森俱樂部,進了角落的一個包廂。我們是這家俱樂部的會員,經常一起來這裡消遣,而馬克漢則把這裡當成是他辦公室以外的一個辦案總部了。
那天晚上,我們聊天的時候,馬克漢說道:」簡直糟透了,整個城市竟然有一半的人都認為我的辦公室缺乏辦事能力,就因為我暫時不能拿出足以將那些壞人繩之以法的有力證據來。」
萬斯聽完,怡然自得地微笑了,抬起頭,用嘲弄的眼光看著他。
接著,他懶洋洋地說:」警方對司法程序中的破案關鍵問題根本就不熟悉——不能找出可以讓一般大眾信服的有力證據——而想要使法庭信服似乎更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了。你知道,這些想法很愚蠢。作為一名律師,他真正需要的並不是什麼證據,而是博學的專業知識和辯論技巧。而對於一般的警察來說,他們的頭腦太過簡單,以至於總是受制於這些法律裡,拘泥於形式上的要求。」
「情況還沒有那麼糟糕,」儘管承受著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的巨大壓力,他慣有的沉穩個性似乎也已經受到了影響,但他依然能夠和顏悅色地進行反駁,」如果沒有那些證據和法律法規,通常會將許多無辜的人們置於極度不公平的判決深淵之中。在我們現行的法律之下,即使是那些犯罪的人也應該受到相應的保護。」
萬斯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微微打了個呵欠。
「馬克漢,我想你很適合去教書。你在回應批評的時候,總是能夠很好地運用措詞,這項本領真是出神入化呀。不過,我還是被你說服。你還記得在威斯康辛發生的一名男子遭遇綁架的案子,最終法院宣佈從法律上認定這名男子死亡的事實吧。即使後來當他活生生地再度出現在老鄰居面前的時候,他被認定已經死亡的事實並沒有因此在法律上得到任何改變。他確實還活著,這是一個明顯的事實,而法院卻沒有認可它的重要性,認為這與原案沒有任何關係。……於是,就出現了這樣怪異的現象,比如有人在這個州還是個瘋子,而到了另外一個州卻突然變成了正常人,這種情況在我們這個美麗的國度裡大為流行。你真的不能夠期望一個不熟悉司法程序的門外漢對這其中的細微差別有所察覺。這裡所謂的門外漢,他總是會被一般的常識性問題所蒙蔽,他會說,即使站在河岸邊的瘋子過了河,到了河對岸,他依舊還是一個瘋子。因此,可以這樣說,這些門外漢會十分肯定地認為,如果一個人是有生命的,那麼他就還活著。」
「有必要這樣長篇大論嗎?」馬克漢反問道,顯然,他對萬斯的話有點惱火。
「好像正好說到了你的痛處。」萬斯平心靜氣地回答,」警察雖然不是律師,但是他們已經將你置身於水深火熱之中了。……為什麼你不把所有的刑警都送到法學院去上上課呢?」
「你還真喜歡管閒事。」馬克漢反駁道。
「竟然藐視我的建議?要知道,這樣做是大有好處的。在實際辦案的過程中,一個缺乏法學素養的人,當他得知一件事可能的真相時,他就會將所有薄弱的反面證據都忽視掉,而死盯著那些可能的真相不放。在法院裡,你能聽到的就只是一堆毫無用處的證詞,這樣,作出的最終裁決也並不是根據事實得來的,而是根據那套複雜的規則和章程,這樣做的結果,經常會致使那些明明有罪的壞人無罪釋放,逍遙法外。實際上,有許多法官都這麼說跟被告說:『其實我知道,而且陪審團也知道,你的確犯了罪,但鑒於法律的規定,在沒有可以認定的證據的前提下,我只能宣判你無罪。去吧,再去犯罪吧!』」
馬克漢抱怨道:」如果我真的建議警察局的同仁們都去學習法律的課程,不知道大家會怎麼想。」
「那好,現在請允許我借用莎士比亞作品中那位屠夫的話:『讓我們殺掉所有的律師吧。』」
「不幸的是,這恰恰是我們現在必須要面對的現實,那些烏托邦似的理論在這裡並不適用。」
「那麼,面對警方聰明的推斷和你所強調的法律程序的正義,你準備如何在這二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呢?」萬斯漫不經心地問。
「首先,」馬克漢回答道,」我決定,以後所有的重大俱樂部犯罪案件都由我親自調查。昨天,我已經召開了一次辦公室幹部會議,所以從現在起,我的辦公室就將分頭展開一系列的實際行動。我決心要盡最大的努力找出我需要的定罪證據。」
萬斯慢慢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
「哦!所以你想要為那些無辜被定罪的人們平反,而讓真正犯了罪卻被無罪釋放的罪犯得到應有的懲治?」
萬斯的話激怒了馬克漢,他繃著一張臉,冷冷地看著萬斯,不悅地說道:
「我不會假裝作聽不懂你說的話。我知道,你這又是在拿間接證據論和你的那些所謂的心理學與美學理論作比較。」
「事實上確實如此,」萬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回應道,」馬克漢,你是知道的,那些被你奉為準則的所謂的間接證據論肯定會大受歡迎的。在它的面前,一切平凡的推理力量都顯得無足輕重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那些即將掉進你的法網裡的無辜受害者們,最終,你會使那些僅僅只是單純進出酒館消費的人們陷入無盡的恐怖與危險之中。」
馬克漢沒有立刻回應,靜靜地坐在那裡抽了一會兒雪茄。儘管有時候這兩個男人的談話似乎是在互相挖苦、嘲諷,但至少他們在心裡絲毫沒有憎惡對方的意思。他們之間的情誼是非常真摯、歷久彌堅的,無論彼此的性情如何不用,或者是各自在看法上有多麼明顯的差異;而他們彼此之間的相互尊重恰恰是他們親密關係形成的一個基礎。
終於,馬克漢再次開口說話了。
「為什麼你會如此強烈地反對間接證據論?我承認,它在有些時候會誤導辦案,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它卻也是證明有罪的強有力的推證。相信我吧,萬斯,它已經被我們偉大的司法機構證明是目前最強有力的證據。話說回來,就犯罪的本質而言,要想得到直接證據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法院在判案過程中都得靠它才能夠定罪量刑,那麼依舊會使大多數的罪犯逍遙法外。」
「按照你的論斷,難道在此前的大多數罪犯一直都逍遙法外?」
對於萬斯的打岔,馬克漢絲毫不加理會。
「下面我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一下:有十多個大人,當他們看見一隻小動物從雪地上跑過時,就作證說這個動物是一隻雞;同樣的,有個小孩也看到了這個動物,但他卻說它是一隻鴨子。於是,他們一起到現場勘察這只動物留下的腳印,得出的結論是這些蹼狀的腳印確實是鴨子留下的。那麼,即使這樣,我們是不是還無法證實這個動物究竟是雞還是鴨?」
「當然,你的鴨子論是正確的。」萬斯隨口說道。
「感謝你對我觀點的認同,」馬克漢繼續道,」我再作進一步的推論:有十多個大人,當他們看到一個人從雪地走過,於是就異口同聲地說這個人是一個女人;然而,有個小孩卻堅持認為那個人是一個男人。那麼,你現在還可以說雪地上留有的男人的腳印這項間接證據,不能夠證明他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嗎?」
「事情也並不全是這樣,」萬斯緩緩地將腳伸到他的面前,說道,」除非你能夠拿出證據來證明人的腦袋根本比不上鴨子的腦袋。」
「這和腦袋有什麼關係?」馬克漢很不耐煩地說,」腦袋怎麼會影響到腳印呢?」
「如果是鴨子的腦袋,那當然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人的腦袋,無疑會經常性地對這些腳印有所影響。」
「我現在是在人類學的課堂,正在上達爾文的物競天擇論或者是形而上學論的課程嗎?」
萬斯強調:」我所說的與那些抽像的東西一點關係也沒有,僅僅是我根據自己的觀察所得而陳述的一個簡單的事實罷了。」
「好,那麼根據你非凡的推理,你覺得那些作為間接證據的男性腳印,是否足以證明那個人是男還是女?」
「這說不準,我認為兩種都有可能,但也有可能都不是。」萬斯的回答似乎有些讓人迷惑,」按照常理推斷,從這項間接證據上看,我覺得這個穿越雪地的腳印有可能是一個穿著自己鞋子的男人留下的,也有可能是一個女人穿著男人的鞋子留下的;甚至也可能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小孩留下的。總得來的說,據我目前掌握的情況,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直立猿人的某個後代腳上穿著一雙男人的鞋子在穿越雪地時留下了這些足印——不能夠判斷出性別和年齡。而至於前面所說的鴨子的足跡,倒是可以接受你的那種說法。」
馬克漢說:」幸好你沒說是鴨子自己穿上膠鞋留下的印跡。」
萬斯在一番短暫的沉默之後,接著說:
「你知道嗎,你就像是一位現代梭倫(註:雅典的立法大家),而你的問題就在於企圖將複雜的人性簡化成為一套公式。然而人性的複雜是我們無法想像的,這就是事實。他狡猾機敏,他的長於計謀和工於心計長久以來都是最令人恐懼的。同時,他又是那麼卑劣和詭詐,即使是在一種正常的生存競爭中也表露無疑。如果他說一百句話,那麼其中有九十九句都是謊話,可能只有一句會是真話。雖然鴨子只是一種低等生物,沒有像人類一樣受到上天的特別關愛與被賦予一些優勢,但它們卻具有坦率、絕對誠實的品質。」
馬克漢問:」那麼,對於這位在雪地上留下男性足跡的人的性別或是年紀,你又如何作出正確的判斷呢?」
萬斯抬頭吐了一個煙圈。
「我首先會把這些人提供的所有證據都予以否定,包括十二位視力不佳的大人和一位眼力極好的小孩。接著,我會完全不考慮那些雪地上的足跡,在不受任何可疑證詞的影響下,對一些具體的線索進行仔細的求證,進而對這位逃逸人士的犯罪動機進行分析判斷。通過一系列的分析判斷,最終我將可以給出一個結論,不僅可以告訴你這名犯人的性別,甚至可以將他的生活習慣、個性特徵以及人格等方面的特質詳細地描述出來。同時,你還可以知道這個人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屬於哪一種,到底是踩高蹺、騎腳踏車,甚至是從空中飄過去,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馬克漢發出一陣冷笑,」恐怕你比那些提供給我法律證據的警察還不如。」
「就算是那樣,至少我不會用手裡握著的證據到處去冤枉那些沒嫌疑卻被真兇嫁禍的無辜者,」萬斯說,」況且,只要你認可了腳印作為犯罪的證據,那麼你的做法絕對會讓真兇稱心如意的,而使那些無辜的人含冤被捕。換句話說,你將那些與犯罪無關的人變成了你的調查對象。」
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很認真。
「老傢伙,你可要注意了,眼前的線索似是而非,其中隱藏了許多神學論者口中所謂的黑暗勢力。很明顯這是障眼法,你所看到的僅僅是讓你感到焦慮的犯罪的外表。我個人的看法是,那些無惡不作的幫派惡勢力已經結社成黨,並以俱樂部這種可笑的場所作為他們的大本營,這種想法簡直太荒謬可笑了,其中充斥著惡俗的、令人厭煩的新聞炒作,他們是在譁眾取寵。犯罪與戰爭不同,它所表現出來的不是明顯的集體意識,而只不過是一些見不得人的個人活動。我想你知道,犯罪活動只屬於個人層次。如果一個人計劃要去殺人,他肯定不會像打橋牌時一樣呼朋引伴的。親愛的老傢伙,千萬不要讓這種不切實際的犯罪學理論講你的人生毀掉,更不要只埋頭調查雪地上的腳印,它們是在誤導你,使你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變得不再被依賴。在這裡要提醒你的是,真正聰明的罪犯絕對不會愚蠢到將自己的腳印留下,而讓你可以拿著尺子去丈量它的尺寸的地步。」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悲憐和嘲諷,望向馬克漢。
「你想過沒有,說不定那些腳印會把你的第一件案子搞砸?噢,天吶,如果真的是這樣,到時你該怎麼辦呢?」
「我想只要你在我身邊,就會萬無一失的!」馬克漢也用同樣充滿譏諷的語氣回答,」那麼,如果又有一個重大案件發生,到時你是否願意同我一起辦案呢?」
「當然,這可真讓我受寵若驚啊!」萬斯笑著說道。
兩天後,令人震驚的瑪格麗特·歐黛兒謀殺案就出現在了報紙的頭版頭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