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春常說到這裡,就又被調查者打斷了。
調查者問,當時為什麼要將這些屍體抬回來?
賴春常說,田營長想查找,究竟哪一個是游擊隊要護送的人。
調查者說,好吧,你繼續說。
賴春常說,在那個下午,周雲向田營長提供了游擊隊的情況之後,就被放回家去了。這時,田營長又派人把她抓回來,讓她去山上辨認屍體。就這樣,周雲被帶到山上,將那些屍體一具一具辨認之後,就找出了那個游擊隊要護送的人,他在前胸中了兩槍,脖子上還中了一槍,於是田營長就命人將這具屍體抬出來,弄到上級那裡請賞去了。
這時,調查者突然又將賴春常打斷了。
調查者說,等一等,這裡有一個問題。
賴春常問,什麼……問題?
調查者說,你說的這個過程這樣詳細,你是怎樣知道的?
沉默。賴春常沒有回答。
調查者又問,你剛才說,你是親眼看到周雲叛變的?
賴春常答,是……我是……親眼看到……她叛變的。
調查者問,你是怎樣看到的呢?
……
調查者又問,當時,你在場嗎?
……
調查者說,這應該是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如果你無法回答,那麼你說的這些情況也就都不能成立,不僅不能成立,你還要解釋清楚,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賴春常說,好吧……我說,我當時,確實……就在現場。
調查者問,你為什麼在現場?你是以什麼身份在現場呢?
賴春常說,我……我在當時……是前樟坑村的甲長。
調查者問,國民黨政權的甲長嗎?
賴春常說,是,可這是……他們逼我幹的。
調查者說,好吧,你再把其他細節想一想,我們還會找你的。
賴春常說,是……我如果再想起什麼,也會立刻告訴你們。
這份調查筆錄就到此為止。
我從市局回來,心裡還一直在想著這個叫賴春常的人出具的證明材料。周雲的公婆,也就是羅永才的父母後來相繼去世,於是解放後,周雲就來到這個城市投奔羅永才的一個遠房叔叔,後來又進了一家服裝廠做工。如果沒有這個叫賴春常的人揭發,周雲已經生活得很平靜,在這個城市也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過去。但是,這個賴春常卻突然說出這樣一件事。從這份證明材料的時間看,應該是在1968年春天。1968年,在那樣一個時候突然揭發出這樣一件事,後果是可以想像的。而如果按這個賴春常所說,他當時是前樟坑村的偽甲長,發生這件事時又在現場,那麼他的揭發和證明也就應該最直接了。但是,這裡又有一個問題,如果賴春常是前樟坑村的偽甲長,那麼去下屋坪村抓周雲時他怎麼會也在場呢?此外還有兩個細節。這兩個細節在周雲那份殘缺不全的申訴材料中曾經出現過,這次在賴春常的證明材料中又再次出現。
首先,周雲的申訴材料中曾提到一個叫賴順昌的人,而且據周雲講,在她被架去山上認屍時,這個賴順昌也一直在場。但她的材料中卻並未提到有賴春常這樣一個人。而在賴春常的證明材料中,又始終堅持說自己當時就在現場。接著我又想起來,周雲還曾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她說,賴春常說的話都是假的。這也就是說,周雲是知道有賴春常這樣一個人存在的,那麼,這個賴春常又究竟是什麼人呢?「賴順昌」和「賴春常」,這兩個名字在諧音上很相近,從這一點看,這兩個人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呢?此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細節,周雲曾在她的申訴材料中提到,在她被押上山去認屍時,曾經注意到,一共是十七具屍體,而她清楚記得,當時游擊隊一共是十八個人,她離隊之後,如果再加上那個被護送的領導同志應該仍是十八個人,這時怎麼會只有十七具屍體呢?而這個細節在賴春常的證明材料中也再次出現。據賴春常說,當敵人衝進那個已經被打得稀爛的紙寮,清點那些身上還在冒煙的屍體時,整整是十七個人。這個說法與周雲所說剛好吻合。如此看來,當時這支游擊隊的隊員並沒有全部犧牲,應該還有一個人倖免於難。那麼,這個人又到哪裡去了呢?
我想到這裡,就決定再向周雲詢問一下。
我沉了一下,問她,賴春常……是什麼人?
賴春常?
對,賴春常。
你是……從哪裡知道這個人的?
我立刻被她問得愣了一下。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已經去市局查閱過她的案卷,於是想了想就說,是你告訴我的,你說,賴春常說的話都是假的。
哦……
她皺起眉想了想,點點頭。
我又問,你還曾說,他是蘇維埃政權的敵人?
是的,她說,他確實曾是蘇維埃政權的敵人。
我問,就因為他當過國民黨政權的偽甲長嗎?
周雲立刻問,你怎麼知道……他當過偽甲長?
她又搖搖頭,說,我沒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我突然意識到,我說漏嘴了。賴春常曾經當過國民黨政權的偽甲長,這件事,我是在周雲的案卷裡看到的,周雲確實從沒有對我說過。看來周雲的頭腦的確很清醒,她對我說過什麼沒說過什麼,心裡都是很清楚的。因此,我想,我跟她說話要小心了。
賴春常和賴順昌,是同一個人。
周雲突然對我說。
他們真是……同一個人?
是。
周雲看著我,點點頭說。
接著,周雲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賴春常這個名字,應該是他解放以後改的,雖然我沒有任何證據,但我也知道,就是這麼回事,因為他說自己是下屋坪村人,可是下屋坪村根本就沒有賴春常這樣一個人,而且他揭發我的一些事情,當時除去那個田營長,也應該只有賴順昌一個人在場,雖然賴春常揭發我叛變不是事實,可他說的一些細節跟當時還是對得上的,如果賴春常不是賴順昌,就只有一種可能,這些細節都是那個田營長告訴他的,但我知道,雖然那個田營長解放以後還在,可是賴春常不可能有機會見到他,就是見到了田營長也不會對他說起當初的那些事情,所以,也就只有這一種可能了。
我得承認,周雲說的這番話條理很清晰,邏輯性也很強,應該說,如果僅從他的分析看沒有任何問題。但接下來也就出現了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倘若這個賴春常和賴順昌的確是同一個人,那麼這個人也就並不是只在三十年代當過偽甲長這樣簡單了,按周雲的說法,他是投身到當時的地主武裝「義勇隊」,而且還曾經帶領國民黨軍隊到處搜捕蘇區幹部和紅軍家屬,還「害死過很多我們的同志」。這也就是說,他將自己過去的歷史都隱瞞起來。
那麼,這樣一個人提供的證詞,還能採信嗎?
有一個想法始終纏繞著我。解放以後,周雲來到這個城市,進了一家服裝廠,她的生活原本很平靜,似乎已經與生活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沒有關係了。但是,就因為這個賴春常的揭發,突然將過去的那些事情又都重新翻出來,不僅打亂了她平靜的生活也使她從此陷入這樣一種沒有盡頭的牢獄生活。且不論當年周雲叛變這件事是否屬實,這個賴春常,為什麼要這樣做呢?而倘若真像周雲所說,他揭發的那些事都是污陷,那麼他這樣污陷周雲的動機又是什麼呢?也就從這時開始,我的心裡有了一個想法。我很想見一見這個曾經叫賴順昌,解放以後改名叫賴春常的人。我有一種預感,如果能見到這個人,當面問一問他,一定能從他口中知道一些更直接的事情。從那份證明材料上可以看出,這個賴春常解放後一直在下屋坪村務農,如果是這樣,我只要去一趟江西,到下屋坪村就可以找到他。這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很想去探究一下這件事的真相。同時,我也被一股強大的熱情鼓舞起來。我是一個人民的公安民警,如果周雲的這件案子確有冤情,那麼,我就有責任為她澄清。
八十年代的交通還不像今天這樣便利,而且,我那時每月的收入也很有限。但我還是拿出平時的一些積蓄,向單位請了幾天假,就買了一張車票登上南下的火車。我按著事先在地圖上查閱的路線先到贛州,然後又換乘長途汽車。那時贛南地區的公路體系還很不發達,而當地的地貌又多是丘陵,長途汽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顛簸了將近半天時間,我又步行幾十公里,才在一個很深的山坳裡找到這個下屋坪村。當時下屋坪村還叫下屋坪生產大隊。我直接來到村裡的大隊辦公室,找到村幹部。接待我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鄉村漢子,操一口濃重的贛南口音。他自我介紹說,姓溫,是下屋坪村的大隊革委會主任。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溫主任一聽說我的來意,就告訴我,賴春常已經死了。
我一聽連忙問,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怎麼死的?
溫主任想一想說,這個人已經死很多年了,好像……是自殺死的。
據溫主任證實,賴春常的確跟賴順昌是同一個人。賴順昌是解放那年從前樟坑村遷來下屋坪村的,同時改名叫賴春常。他原本在村裡默默無聞,平時也很少說話。但在1968年春天,突然有一夥前樟坑村的人闖來下屋坪村,說是賴順昌有嚴重的歷史問題,要將他揪回去批鬥。直到這時下屋坪村的人也才知道,原來這個賴春常過去叫賴順昌。前樟坑村的人將賴春常捆回去,連續召開了幾天批鬥大會。那時的批鬥大會實際也就是打人會,每次都是將賴春常五花大綁,讓他跪到土檯子的中央,然後周圍站著幾個人掄番用茅竹在他的身上用力抽打,一邊抽打台下的人一邊高喊口號,並且讓他交待問題。
就這樣,幾天以後,賴春常實在捱不住這樣的拷打,就胡亂交待出周雲曾在1935年春天叛變的事。這件事一說出來自然非同小可,立刻引起前樟坑村的高度重視,連夜就將此事匯報到公社,公社又報到縣裡。縣領導也意識到這件事案情重大,於是又逐級匯報到省裡。就這樣,當時的江西省革命委員會迅速派出專人調查,當得知這個周雲已經移居到外省的城市,便立即向這邊的相關部門發出通報。但是,讓賴春常沒有想到的是,他說出周雲這件事不僅沒能拯救自己,反而將自己拖入一個更可怕的深淵。賴春常在交待這件事時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如果按他所說,周雲叛變的時候他也在場,那麼他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在場?前樟坑村的偽甲長?這樣的說法無疑站不住腳,既然是前樟坑村的偽甲長又怎麼會跟隨那個國民黨軍官田營長去下屋坪村抓人呢?
省裡立刻組成專案組,又對賴春常展開更深入的調查。
這時賴春常已經又被下屋坪村的人押解回來。因為下屋坪村認為賴春常是他們的人,所以這樣重大的歷史問題,理應由他們審問。專案組來到下屋坪村,和村裡的幹部群眾一起對賴春常進行審問,這一審果然就審出了更大的問題。原來賴春常,也就是當年的賴順昌在前樟坑村並不是什麼偽甲長,而是反動地主武裝「義勇隊」的副大隊長,在1935年的「大清剿」中曾帶領國民黨軍隊和「靖衛團」的人到處搜捕蘇區幹部和紅軍家屬,不僅罪行纍纍兩手也沾滿了人民的鮮血。賴春常在交待出這些問題之後,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於是一天夜裡就將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條一條搓成繩索,把自己吊在窗欞上了。
但是,溫主任又向我提供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
據溫主任說,當初在省裡的專案組下來調查時,一度曾懷疑賴春常只交待了一部分情況,而將另一些與自己有關的情況隱瞞起來,比如,他是不是與周雲相互勾結,二人共同將游擊隊的情報出賣給敵人的?賴春常當然很清楚,出賣游擊隊比當「義勇隊」副大隊長的罪過更大,所以當專案組的人這樣問他時,立刻矢口否認。他否認的理由是,他當時既然在「義勇隊」,如果真知道游擊隊的情況只要直接告訴那個田營長就是了,這樣還能得到一大筆賞金,還有什麼必要再去抓周雲,費那樣大的氣力從她的口中掏出情況呢?賴春常為了證明這件事,又向專案組說出一個叫徐福茂的人,他說這個徐福茂就住在東坳鎮上,他對自己當年沒有出賣游擊隊這件事應該很瞭解,如果專案組的人不相信可以去問一問他。專案組的人立刻問,這個徐福茂又是什麼人。賴春常支支吾吾,只說是田營長在哪一次打伏擊時抓到的什麼人。但在那時候,專案組急於想搞出一個結果,所以只想盡一切辦法反覆審問賴春常。就這樣,還沒等他們去東坳鎮找那個叫徐福茂的人,賴春常這裡就已經自縊死了。
溫主任說的這個情況立刻引起我的極大興趣。我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裡又發現了一條新線索。如果真能找到這個叫徐福茂的人,自然也就多了一個瞭解當時情況的途徑。
我連忙問,這個徐福茂,現在還在東坳鎮嗎?
溫主任告訴我,後來下屋坪村曾派人去東坳鎮瞭解過,這個徐福茂果然還在。他當時已經五十多歲,在鎮裡小西街上的一個鐵匠鋪裡打鐵。不過那時賴春常已經自殺,所以去瞭解情況的人只是簡單地向他詢問了一下當年的情況。但這個徐鐵匠卻說,他從不認識賴春常,更沒有被什麼國民黨軍隊的田營長抓到過。他對去調查的人說,你們一定是找錯人了。
就這樣,溫主任說,去調查的人也就只好回來了。
我又問,你們去東坳鎮找這個徐福茂,是哪一年?
溫主任想一想說,大概是在……1970年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