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金貴咧嘴一笑說,你不要忘了,我也是學過郎中的,雖然學得不出息,可是對這些草藥還是認得的,看你帶的這些藥,好像受傷的還不止一個人呢!
秀清又看他一眼,就趕緊轉身走了。
秀清在這個下午從山上回來時已是傍晚,她在村口又看到了姚金貴。姚金貴顯然是有意等在這裡的,他一見秀清就迎過來。秀清站住了,看看他問,你又有什麼事?姚金貴並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在臉上浮起一層奇怪的笑容。
他盯住秀清看了一陣,然後點點頭。
秀清問,你……究竟……想說什麼?
姚金貴說沒什麼,我只想勸你一句。
秀清聽出姚金貴的話裡有話,就看著他試探地問,勸我……什麼?
姚金貴朝秀清已經隆起的肚子瞥一眼,哼一聲說,我想勸你,做事要想一想後果。
秀清不動聲色地說,你的話我聽不懂。
姚金貴立刻笑了,問,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秀清說,我真的不懂。
姚金貴點點頭說,好吧,你如果真不懂我就再說明白一點,你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已經是有身孕的人了,你知道嗎,就是看在你有身孕的份上,我才沒把你的事說出去。
秀清愣一下問,我的……什麼事?
姚金貴說,你家裡有兩個人去鬧紅,這件事如果讓保安團的人知道,該是什麼後果呢?姚金貴一邊這樣說著嘴裡就發出嘖嘖的聲音,我也是看在過去跟你家的緣份上呢!
秀清就不再說話了,只是一下一下地看著姚金貴。
姚金貴又說,你現在做的事情,可是更危險哦。
他這樣說罷,不等秀清再說什麼就轉身走了。
事後秀清對鄉蘇政府的人檢討說,其實在這個傍晚,姚金貴說的這番話已經流露出來,他是知道了山上石屋裡的事的,但是,當時卻並沒有引起她的警覺,所以後來才發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第二天早晨,就在秀清又帶著米飯和草藥來到山上採石場的石屋時,發現兩個傷員竟然都已不見了。秀清只覺頭上轟地一下,連忙跑出來,在石屋周圍的樹林裡又找尋了一陣,卻仍然沒有找到那兩個傷員的蹤跡。接著,秀清回到村裡就聽說了,果然是姚金貴幹的事。姚金貴找了幾個人,去山上採石場的石屋將那兩個傷員抬回來,直接送去了保安團。他為此還得到了十幾塊大洋的獎賞。而其中一個傷員由於傷勢過重,又被這樣一抬,還沒到保安團就已經死在路上了。秀清聽說了這件事,在家裡整整哭了一天,她沒有想到姚金貴竟然真會幹出這樣的事來。當天夜裡,鄉蘇政府的人來找秀清。他們安慰秀清說,這件事不是她的責任。接著他們又告訴秀清,組織上正在研究對策,商量懲治姚金貴的辦法。
然後又提醒秀清,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04
下午的河邊很靜,只有山風吹得坡上的竹林沙沙作響。
秀清一連兩天沒來渡口了,這讓我有些擔心。我怕她出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昨天夜裡,我的墳上來了幾個人。我雖然不認識他們,但我知道,他們是自己人。這幾個人都穿著緊身衣褲,腳下打著緊緊的綁腿,看上去像是要走遠路的樣子。他們只是在我的墳前默默地站立了一陣,然後就匆匆地走了。我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我們的大部隊已經順利轉移到湘西去了,還有一些地方武裝也都已撤到安全地帶。這讓我的心裡感到很欣慰。
我想,現在,我躺在這裡也值得了。
快到傍晚時,秀清終於來了。她顯然不是要去渡口撐船,而是徑直來到我的墳前。我發現她走路的樣子有些蹣跚,似乎很吃力,接著我就看到,她的肚子已經平了,顯然裡面已沒有了內容。她是……生了?但我知道,她懷孕只有八個月,離生產應該還有一段時間。秀清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墳前。這時我才看清,她的臉上滿是淚水。
她在我的墳前站了一陣,然後啜泣著說,我……對不起你啊……
她啜泣了一陣,又說,我們的孩子……沒了……
秀清喃喃地向我訴說著。她告訴我,這幾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先是我的屍體被送回來,接著剛剛將我安葬,又有兩個傷員送來,可是只過了一天這兩個傷員就又出了事,現在一個傷員已經死了,另一個傷員還被關在保安團的大牢裡。秀清這樣輕輕地說著就哽咽住了,她說,她已經實在承受不住了,她這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幾乎從早到晚都在流淚。就在昨天早晨,她剛剛從床上起來,突然眼前一陣暈眩,接著就感到肚子裡劇烈地疼痛起來。
就這樣……她說,她小產了。
她訥訥地說,孩子沒活……是個男孩……
我也感到很傷心。我不是為孩子傷心,而是為了秀清。我本以為自己不在了,將來還會有我們的孩子陪伴著她,可是現在,孩子也沒了。我真的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我對秀清說,孩子不在了,還有我,我會在這裡永遠陪著你。我說得很用力,希望她能聽到。果然,秀清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喃喃地說,是啊……還有你,你會在這裡陪我……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又是姚金貴。
姚金貴顯然剛剛喝過了酒,走路有些搖搖晃晃。
他來到我的墳前,對秀清說,我看到你來這裡了。
秀清慢慢轉過身,看著他,沒有說話。
姚金貴又嘿嘿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還在恨我。
秀清仍然沒有說話。
姚金貴的舌頭有些硬,他含混地說,不就是兩個半死的傷員麼,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不把他們交給保安團,他們也已經救不活了,交給保安團還能換回十幾個大洋來,挺好的事麼。他這樣說著又朝秀清的跟前湊了湊。秀清立刻向後倒退了一步。這時我聽到了,姚金貴的衣兜裡發出叮噹的聲響。他從兜裡掏出幾個大洋,在手裡掂了掂說,看見麼,這是剛剛領回來的,人家保安團的人說話就是算話,一個傷員獎六塊大洋,如果是當官的獎勵十塊,我剛知道,我弄去的那兩個傷員,有一個還是營長呢,這不,人家又給了我四個大洋。
秀清看著姚金貴問,那個傷員,現在怎樣了?
姚金貴眨眨眼問,你問哪個,死的還是活的?
接著他又笑了,說,不過現在一樣,都死了。
秀清立刻吃驚地問,都……死了?
是啊,姚金貴點點頭說,就在今天上午,保安團的人已經把那個營長活埋了。姚金貴這樣說著又揮了一下手,不過也不算活埋,埋他的時候已經半死了,只還剩下一口氣。
秀清的眼裡突然沒有了淚水,閃出兩道金屬一樣的寒光。
姚金貴又將手裡的幾塊大洋掂了一下,那幾塊大洋立刻發出嘩地一響,他對秀清說,好啦好啦,不說那兩個傷員的事啦,我來這裡是想跟你說另外一件事的。
秀清面無表情地問,什麼事?
姚金貴歪嘴一笑說,當然是很重要的事。
秀清就慢慢轉過身來,看著他。
姚金貴先是嗯嗯了兩聲,接著,突然抓過秀清的一隻手。秀清立刻向回抽著自己的手說,你……要幹什麼?!姚金貴仍然緊緊抓住秀清的這隻手不放,然後就將那幾個大洋塞到她的手裡。秀清看看自己手裡的幾個大洋,又抬起頭看看姚金貴。
姚金貴說,你先拿好這幾個大洋,然後我再跟你說話。
秀清深深喘出一口氣,點點頭說,好吧……你說吧。
姚金貴這才鬆開秀清的手說,我對你的心思,你應該是早就知道的,過去有許茂林在,所以你看不上我,後來許茂林沒了,你又有了身孕,我又沒法兒要你,我總不能要一個大肚子女人,將來替別人養孩子吧?現在好了,許茂林和你的身孕都沒了,這應該也是天意。
他這樣說著又朝秀清的肚子看一眼,問,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秀清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他,說,不明白。
姚金貴嗤地一下笑了,說,你不會不明白。
秀清說,我就是不明白。
姚金貴搖搖頭說,這麼簡單的事你怎麼會不明白呢?接著又很大度地嗯一聲,說好吧,如果你真的不明白,那我就再給你說明白一點吧,唔……雖然你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但我還不嫌棄你,我家在村邊有幾間閒房,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到那裡去。
秀清立刻將幾個大洋塞還給姚金貴,然後看著他,忽然笑了。
姚金貴愣一下問,你……笑什麼?
秀清說,你的膽子好大呢。
姚金貴想一想說,我的膽子……怎樣大了?
秀清說,你在茂林的墳前,敢說這樣的話。
姚金貴一聽就又噗哧笑了,說,許茂林怎麼了,他已經是個死鬼。
秀清說,你就真的神鬼不怕麼?
姚金貴啪地一拍胸脯說,我這個人就是神鬼不怕,從來都是這樣!
這時,秀清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奇怪的表情。她很認真地朝姚金貴看了看,又似乎想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問,你剛才說……你家在村邊有幾間閒房?
姚金貴立刻說,是啊?
秀清搖搖頭說,那幾間閒房我是知道的,已經很久沒人住了。
姚金貴稍稍一愣,觀察了一下秀清的臉色說,你的意思是……?
秀清低頭沉吟了一下,抬起頭說,我的意思是說,要住,就住到我那裡去吧。
姚金貴似乎有些不相信秀清的話,又試探地看看她問,你說的……可是真的?
秀清靜靜地說,當然是真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秀清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懷疑她是瘋了!我立刻大聲地對她說,不!不!秀清,你不要這樣!你怎麼可以讓姚金貴這種人來咱們的家跟你住在一起?!秀清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她回過頭來,只是朝我的墳上看了一眼,又輕輕地搖搖頭。這時姚金貴已經歡天喜地,他立刻將那幾個大洋重又塞到秀清的手裡,嘴裡連聲說行啊行啊,住你那裡就住你那裡,這幾個大洋就當是……嘻,你買一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秀清這一次沒有推辭,將那幾個大洋接到手裡。
然後又說,不過……我還有個條件。
姚金貴連忙說,你說吧,什麼條件?
秀清說,你住到我那裡之前,要先來這墳上祭奠一下。
你說……讓我祭奠許茂林?
對,來祭奠一下茂林。
姚金貴似乎有些猶豫了,低下頭沒有吱聲。
秀清說,我並沒強迫你,你不同意就算了。
不不,姚金貴趕緊抬起頭說,好……好吧。
秀清點點頭嗯一聲,然後說,你,先回吧。
姚金貴想想又問,你說的這件事……幾時?
秀清略想一下,然後坦然地說,三天以後。
姚金貴又叮問一句,你說……三天以後?
對,三天以後。
好……好吧。
姚金貴這樣說罷,就轉身志得意滿地走了。
05
梅河的上游下雨了。一夜之間河水暴漲,漸漸漫過了渡口。天亮時,我看著河水一點一點地朝我逼近過來。幸好我的墳墓是在山坡上,這裡的地勢高一些。我一直還在想著秀清對姚金貴說過的話。秀清說三天以後,我想不出她在三天以後會做出什麼事情。
將近中午時,有人朝山坡上走來。
我看到走在前面的是秀清,她好像帶著一個什麼人朝我的墳墓走過來。待走到近前,我才看清楚,跟在秀清身後的人竟然是茂竹!茂竹是我的兄弟,只比我小一歲。他從小就和我的樣子長得很像,但性格卻與我完全不同。當年秀清的父親去興國為人看病時,我的父母原打算是讓茂竹跟著秀清的父親走的。因為茂竹一向比我機靈,頭腦也比我聰明,所以我的父母認為,如果讓他跟秀清的父親走應該更合適一些。但我的父母並不知道,他們在商議這件事時,說的話已經被茂竹聽到了。當時茂竹沒有露出任何聲色,可是到了該跟秀清的父親走時,茂竹卻突然不見了,村裡村外河邊山上哪裡都尋不到他。最後我的父母實在沒辦法了,才只好讓我跟著秀清的父親走了。不過秀清的父親事後對我說,他幸好是將我帶回來,其實他並不喜歡茂竹。秀清的父親說,說不出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茂竹。前幾年,聽說茂竹到部隊上去鬧紅了。
據一個從興國來的老表說,茂竹去部隊鬧紅也是因為一件很偶然的事情。一次茂竹去街裡閒逛,正好遇到鄉蘇維埃政府的人在搞擴紅宣傳。一個頭戴八角帽,身穿藍上衣,腰間紮著皮帶的女幹部站在土檯子上說,咱們窮人要想過好日子,就得去部隊鬧紅!茂竹一聽立刻問檯子下邊的人,去部隊鬧紅,就能有好日子過麼?站在土檯子下面的人說是啊,如果去鬧紅就有好日子過。茂竹立刻問,有肉吃麼?台下的人說,當然有。茂竹又問,有酒喝麼?台下的人說好日子你懂不懂?好日子就是要什麼有什麼!茂竹一聽當即就在台下報了名。於是幾天以後,就被鄉蘇維埃的人送到部隊上去了。但是,茂竹到了部隊上才知道,那個鄉蘇女幹部站在土檯子上說的所謂好日子,並不是在部隊上鬧紅就可以過的日子,而是將來的遠大目標,是以後爭取要過上的日子。眼下在部隊不僅沒有肉吃,沒有酒喝,甚至還不如在家裡舒坦。茂竹明白這一切之後,就找了一個機會,扯了一個理由又跑回家來。
我不知茂竹怎麼會知道了我已經不在的消息。
茂竹和秀清一起來到我的墓前,就站住了。
他默默地站了一陣,回頭問秀清,他走時,沒有留下什麼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