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三運朝鍾子庠看了一陣,忽然緩下口氣說,不要忘了,當初你在匪區當教書先生時做出的那些事,可是很嚴重呢,就憑這一點如果不是我保你,你怕是早就不在這人世了,匪區裡的那些人在這一次清剿中是怎樣一個下場,你該是親眼見到的,可還有一件事,我也要提醒你,我當初為你兜下這些事也是有條件的,咱們之間有約定,你應該還記得吧?
鍾子庠囁嚅了一下說,當然……記得。
楊三運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根手指又用力攥起來,幾個骨節立刻發出嘎吧嘎吧的聲響。他微微一笑說,你可是有一根要命的小辮子攥在我手裡呢,這一點也不要忘了。
鍾子庠就慢慢垂下眼,不再說話了。
鍾子庠當然明白楊三運指的是什麼。當初紅軍撤走時,曾留下一批傷員讓地方的老鄉照顧。可是鍾子庠一個村塾先生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不要說照顧傷員。於是,他就只承擔了照料兩個輕傷員的任務。這兩個輕傷員都是傷在腿上,但沒有傷到筋骨,於是鍾子庠就將他們藏在山上一個採藥人住的破竹棚裡,每天去給他們送一次飯,順便再帶一些草藥。但這件事後來被楊三運無意中發現了。當時楊三運是在別動隊,他發現鍾子庠的形跡可疑之後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獨自在山下路口的叢林裡觀察了幾天,然後在一天傍晚,當鍾子庠去山上送完了飯下來時,楊三運就走出來將他攔住了。楊三運告訴鍾子庠,不要做任何解釋,他已經盯了他幾天,他每天都帶了盛米飯的竹筒和草藥罐子上山,會去幹什麼呢?
楊三運微微一笑,對鍾子庠說,應該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去照看紅軍傷員。
楊三運對鍾子庠說,關於這件事,他現在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他可以跟鍾子庠談一下條件,只要鍾子庠告訴他,傷員藏在哪裡,剩下的事情就跟鍾子庠沒有關係了,他絕不會將鍾子庠照顧紅軍傷員這件事報告給上級。於是鍾子庠就老老實實地對楊三運說出了實情,他告訴楊三運,自己確實是在照顧兩個紅軍傷員,而且這兩個傷員都是傷在腿上,他把他們藏在山上黑石砬的破竹棚裡了。但是,鍾子庠又說,這兩個傷員的腿傷已經好了,就在這個下午,他們已經離開山上的黑石砬追趕隊伍去了。楊三運聽了立刻目瞪口呆。但楊三運畢竟是楊三運,他迅速在腦子裡盤算了一下,如果就這樣將鍾子庠捆到別動隊去交給上級,大不了也就是捉到了一個曾經照顧過紅軍傷員的人,這件事顯然沒有太大意義。
而倘若將他不動聲色地留下來,憑著他在這裡教書的身份說不定還會有什麼人來跟他聯繫,這樣放長線就有可能釣到大魚。於是,在這個傍晚,楊三運不僅沒有將鍾子庠捆走,還帶他去街上的小酒館吃了一頓酒。楊三運在跟鍾子庠吃酒時,就將自己的這個想法對他說出來。鍾子庠聽了並沒有立刻表態,只說要考慮一下。楊三運一聽當即就黑下臉來,說你還考慮什麼,就憑你在匪區教書,又偷偷照顧紅匪傷員,如果將你送去別動隊就足夠槍斃五分鐘了,我現在是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懂不懂?鍾子庠聽了又想一想,仍然說,還是要回去考慮一下。楊三運沒辦法,只好讓鍾子庠先回去了。但讓楊三運沒有想到的是,鍾子庠第二天一早竟就跑來找他,說自己想通了,可以按楊三運的意思辦。楊三運聽了自然很高興,立刻又叮囑鍾子庠,今後無論有什麼情況,只准告訴他一個人。鍾子庠點點頭說,這一點他當然明白,如果他這裡有什麼情況也就應該是立功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他自然只給楊三運一個人。
從這以後,楊三運跟鍾子庠便開始單線聯繫。鍾子庠無論有價值還是沒有價值的情報都會傳遞給楊三運,而楊三運作為獎勵,也經常帶鍾子庠來城裡的燈籠巷快活一下。
這時,楊三運點點頭對鍾子庠說,這就對了,我在別動隊裡是幹什麼的你應該是知道的,當初我能一句話把你保下來,現在也就還可以一句話讓你全家滅門,你信不信?
鍾子庠低著頭,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楊三運又說,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鍾子庠慢慢抬起頭說,我如果告訴你……
楊三運立刻說,你儘管放心,只要你如實對我說了,這件事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跟你也沒有一點干係,再說就為咱們日後還要合作下去,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保護你的。
好……好吧,鍾子庠像是下定了決心,抬起頭說,那邊的人……讓我來找羅長天。
找羅長天?找他……什麼事?
要……嗯,要交給他一項絕密任務,而且必須在幾天之內完成。
什麼絕密任務?
殺掉,姚大猷。
殺姚大猷?!讓羅長天……去殺姚大猷?!
楊三運一下睜大兩眼,使勁瞪著鍾子庠。
鍾子庠點點頭說,最近,姚大猷也來城裡了,就住在大華興街的通大旅社,你應該是知道的,所以那邊的人指示羅長天利用這個機會,想辦法將姚大猷除掉。可是……鍾子庠又飛快地看一眼楊三運說,你曾經跟我說過,你現在跟姚大猷的關係非同一般,姚大猷對你也很器重,所以,所以……鍾子庠支吾一下說,這件事……我才不敢輕易告訴你,否則一旦被姚大猷知道了,他帶著人去找羅長天,這件事說不定會鬧成什麼樣子……
楊三運顯然沒有想到事情竟會是這樣。他立刻皺起眉低頭想了一陣,然後又搖搖頭喃喃地說,不對啊……姚大猷當初是****那邊贛閩軍區的參謀,而羅長天是獨立團政治部的幹事,他們兩人可是一起投誠過來的,如果照你這樣說,這個羅長天仍在暗中跟****有聯繫,而且那邊……居然還命令他去除掉姚大猷,那他投誠……就是假的了?
鍾子庠看一眼楊三運,沒有答話。
楊三運突然抬起頭,盯住鍾子庠問,你說的這些……可是真的?
鍾子庠哼一聲說,這些話都是你逼我說出來的,說了你又不信。
你可要想好,在我這裡說了假話是什麼後果!
楊三運一邊這樣說,眼裡倏地閃過一縷凶光,
鍾子庠點點頭說,好了好了,這件事就當我沒說,你也不要再問了。
楊三運又低頭想了一陣,問,你去找過羅長天了?
鍾子庠說,找過了。
他……答應了?
當然答應了。
他還說什麼?
沒說什麼,只讓我帶回話去,說保證完成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
楊三運冷笑一聲點點頭說,好吧,那就讓他完成任務吧。
04
楊三運直到從大華興街的通大旅社出來時,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楊三運在來通大旅社之前,原本擔心姚大猷不會輕易相信自己說的這件事。的確,這件事太讓人意外了,羅長天竟然是假投誠?!而且暗中還一直跟****那邊保持著聯繫?!楊三運自己也吃不準,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此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姚大猷和羅長天雖然都是從共區那邊投誠過來的,但現在畢竟一個是保安三團的副團長,另一個是保安五團的副團長,而且兩人的身份又都比較特殊。姚大猷一過來由於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情報,立刻受到重用,很快就成為權傾一時的別動總隊少將隊長康澤的紅人。羅長天則有一個叫廖士魁的舊日同窗在省政府保安處當處長,而且他一過來很快就跟廖搭上了線,也算是在省府有些背景。而更重要的是,由於姚大猷和羅長天都掌握著共區那邊的很多情況,所以深受上峰重視。因此,楊三運深知,自己現在雖要仰仗姚大猷,但羅長天那邊也不能輕易得罪,如果這件事姚大猷不相信,而又被羅長天知道了,自己就會被夾在中間,那樣處境就很危險了。
但是,楊三運又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立功機會。
楊三運靜下心來反覆斟酌,最後得出結論,鍾子庠說的話應該是可信的。鍾子庠畢竟是楊三運安排在清剿區的一個眼線。當初楊三運之所以跟他在暗中建立起這樣一個關係,就因為一眼看準這個膽小怕事又有些迂腐的教書先生是一個可利用之人,所以他才讓他不動聲色地繼續留在清剿區。楊三運很為自己走的這一步棋感到得意,因此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要盡可能長久地保留這條秘密的信息通道,讓鍾子庠只為自己一個人工作。楊三運甚至想,也許憑鍾子庠這條眼線,說不定哪一天就會釣到更大的魚。
現在,楊三運意識到,機會終於來了。
讓楊三運沒有想到的是,姚大猷一聽說這件事立刻就相信了,而且當即氣得臉色鐵青。姚大猷一向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臉上永遠沒有任何表情,但這一次卻一反常態。他當時正坐在一張紫檀雕花大理石嵌面的太師椅上,聽了楊三運的話立刻騰地站起來,隨手將喝著茶的蓋碗連托盤一起叭地摔到地上,茶水幾乎濺到了楊三運的臉上。
接著,他惡聲罵道,羅長天——這個畜牲!
姚大猷已經聽說了陳毅簽發「嚴懲革命叛徒」緊急命令的事,也知道自己變節投敵之後所幹的事情罪孽深重,那邊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竟這樣快就追到自己頭上來,更沒有想到的是竟然讓羅長天來執行除掉自己的任務。
羅長天在蘇區時只是獨立團政治部的一個幹事,姚大猷則在軍區當參謀,兩個人無論工作關係還是工作地點都相距很遠。姚大猷只在軍區召開會議的時候跟羅長天有過幾次接觸,但是對這個人的印象並不好。他覺得羅長天年紀輕輕有些張狂,在自己面前也缺乏應有的尊重。後來兩人因為投敵的事不期而遇又走到一起,而且姚大猷被委任為保安第三團的副團長,羅長天被委任為保團第五團的副團長,姚大猷看在同僚的份上也就跟羅長天不記前嫌。但讓姚大猷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不久前,因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又被羅長天狠狠搞了一下。姚大猷一次在城裡的一個場合偶然結識了一位叫宋濂的耆紳。這宋濂有一個侄女叫宋雪篁。
宋雪篁生就風流性情,又正在妙齡,一副光艷照人亭亭玉立的樣子,看上去真像是皚皚白雪中的一根綠竹。姚大猷雖已是四十多歲的男人,在宋濂這裡一見到這樣的女人還是立刻就追逐上去。宋雪篁自然也聽說了姚大猷的身份,知道他是城裡新貴,又正被上面器重,於是也就投懷送抱,兩人很快打得火熱。但就在這時,羅長天出現了。羅長天剛剛三十來歲,穿上保安團副團長的中校軍服顯得風流倜儻,宋雪篁立刻覺得眼前一亮,再看一看自己身邊這個矮胖臃腫的姚大猷,立刻就覺得又老又醜像一個不堪入目的糟老頭子。於是宋雪篁只跟羅長天一起出去吃了幾次飯,便毫不猶豫地琵琶別抱,轉而又投身到羅長天這邊來。兩人只交往了幾天,很快便親親熱熱地住到了一起。姚大猷這裡眼看著羅長天和宋雪篁整天雙宿雙飛,而且頻頻一起出現在各種場合,只能氣得將一口氣憋在心裡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但事情還並沒有到此為止。
沒過多久,宋濂過七十大壽,邀請姚大猷來家裡吃酒。姚大猷料到羅長天作為宋濂的侄女婿肯定也會到場,有心想推辭。但考慮了一下又礙於面子,只好勉強去了。這一晚羅長天和宋雪篁果然都在,宋雪篁淡施脂粉,穿著光鮮,像只蝴蝶似地飛來飛去裡外張羅,羅長天則做出一副宋家門前貴客的樣子坐在上手悠然自得地抽煙喝茶。姚大猷一看到宋雪篁和羅長天的樣子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但畢竟是在宋濂的喜壽事上,也就強把火氣壓下去。吃飯時,姚大猷作為主要客人自然又跟羅長天和宋雪篁安排在同一個餐桌。羅長天和宋雪篁在桌前像一對情人或新婚夫婦似地狎暱,而且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嗲聲嗲氣,一桌的客人看了都很不自在,還不時地把眼睛瞟向姚大猷。
姚大猷剛好坐在他們兩人的對面,心裡很清楚,大家都知道自己過去跟宋雪篁的關係,於是為給自己解除些尷尬,也為讓羅長天和宋雪篁收斂一下,就藉著喝了幾杯酒端起酒杯走到宋雪篁的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說,宋小姐今晚真漂亮啊,敬你一杯酒吧。宋雪篁沒料到姚大猷竟然會來這一手,一下愣在那裡,看著這杯酒喝不是不喝也不是,遲疑了一下才說,我……不大會吃酒的。姚大猷看到宋雪篁這驚惶失措的樣子一下開心起來,言語便越發有些輕浪,歪起嘴笑笑說,宋小姐不會吃酒?不要忘了,你我二人過去可是經常在一起吃交杯酒呢!這時坐在一旁的羅長天終於忍不住了,霍地站起來,猛地將一杯酒潑在姚大猷的臉上。姚大猷沒有防備,雙料酒釀飛進眼裡,一下被刺激得疼痛難忍,不由得啊地叫了一聲。姚大猷的幾個衛兵聽到聲音立刻衝進來,拔出手槍對著羅長天。羅長天這時正跟姚大猷面對面地站著,於是一伸手就從姚大猷的腰間拔出他挎在皮帶上的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