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根生慢慢把頭轉過去,貪婪地朝巷道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低下頭看看我手裡的火鐮。我哽咽了一下,對他說,兄弟,你現在如果後悔……還來得及……
謝根生堅定地搖搖頭說,你……點火吧。
我啪地打著手裡的火鐮,點燃了導火線。
我和謝根生對視一下,就緊緊地抱在一起……
二刀光
1934年秋,中央紅軍主力決定戰略轉移,於10月中旬渡過於都河,撤離贛南地區踏上漫漫的征途。關於這段歷史,我的紅色筆記本上是這樣記載的,中央主力紅軍戰略轉移後,國民黨“圍剿”部隊也加快了對中央蘇區的進攻步伐。同年10月26日,侵占寧都;11月10日,瑞金陷落;11月17日,於都淪入敵手;11月23日,會昌失陷。至此,中央蘇區已全部陷入敵人手中。原本紅火繁榮的革命根據地頓時一片血雨腥風,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下。蔣介石本人也在其後來的“剿匪報告”中這樣寫道:“剿匪之地,百物蕩盡,一望荒涼;無不焚之居,無不伐之樹,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飲煙,田野但聞鬼哭……”
然而,此時還有一個更嚴峻的問題。革命陣營中開始出現叛徒。這給蘇區和蘇區人民帶來的損失更無法估量。我在另一份相關資料中看到,當時的形勢極為緊張,紅軍和游擊隊的駐地,經常因叛徒告密而失守,一些曾為蘇維埃政府工作或參加過擁軍支前甚至參加過助耕隊的普通農民,也往往因叛徒告發而遭殺身之禍。此外,隨著“清剿”的深入,國民黨為了“斬草除根”,預防共產黨重新回來,還派出了大量的軍統特務潛伏到“匪區”,這給革命根據地的游擊斗爭也增添了很大困難。據原國民黨軍統特務陳達後來透露,早在1932年冬,“中華民族復興社”特務處就在江西建立起江西站。中央紅軍主力轉移後,特務處的觸角更是深入到紅區的核心地帶。
曾擔任情報組長的蔡模在若干年後這樣敘述:“那時抓到紅軍偵探,審訊時使用的刑罰約有一、二十種……有一次,一個青年婦女從匪區來吉安,我看她情況不對頭,晚上抓來一審訊,果然是紅軍派來的‘暗探’,當晚就將她活埋了。”在這種殘酷的形勢下,一些革命不堅定的投機分子紛紛叛變投敵。如原閩贛軍區司令員宋××,閩贛軍區參謀長徐××和獨立團政治部主任彭×的集體叛變投敵,就給留守蘇區的革命斗爭造成很大危害和威脅。據《國民黨政府駐閩綏靖主任公署裁定書》記載,宋,徐,彭三人於民國二十四年(即1935年)四月“向前第四區行政督察專員孟平接洽投誠”。這以後,在宋,徐,彭的引領下,國民黨軍隊來到閩贛交界的武夷山仙口一個叫狼窩崠的紅軍游擊隊駐地進行了搜剿。
革命陣營中叛徒的接連出現,不僅給蘇區帶來巨大損失,也嚴重威脅著蘇區人民的生命安全。在此緊要關頭,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辦事處主任陳毅親自起草了《動員工農群眾,積極擊殺革命叛徒》的緊急命令。命令的具體內容共有8條,第一條就明確規定:“革命叛徒,概處死刑,並沒收個人全部財產。”也就從這時開始,蘇區的革命群眾紛紛行動起來。於是,一場新的特殊戰役就這樣無聲地拉開了序幕。
鍾子庠,就是這場特殊戰役中的一個不為人知的普通戰士……
01
鍾子庠每次走進牌樓街,總有一種走進一本書的感覺。這應該是一本很厚重的古籍,記載著這座老城的風物。鍾子庠曾在鄉下的學堂裡給學生們講,風物者,風光景物是也。鍾子庠覺得這一條並不很長的牌樓街似乎承載了這座古城太多的風物。
此時,這條街卻失去了往日的繁華,一眼望去冷冷清清。
街邊鉛灰色的牆壁上到處塗抹著橫七豎八的“清剿”、“消滅”和“迅速復興”之類的標語,偶爾走過一個行人也是神色匆匆。鍾子庠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朝前走了一陣,遠遠地就看到了燈籠巷。燈籠巷的巷口有一座巨大的竹牌樓,由於年代久遠,牌樓上烏青發亮的茅竹已經有些開裂。這座牌樓沒有牌匾,但正中掛的那一盞大紅燈籠分明已告訴人們這裡是一個什麼去處。此時那盞大紅燈籠在霧靄一樣的細雨中顯得更加嬌艷,也越發的豐滿妖嬈。鍾子庠在街邊站住了,朝那座掛著大紅燈籠的竹牌樓看了看,才感覺到自己的兩個掌心由於緊張已攥出汗來。他深深喘出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一下,又朝前後看一眼就走進街邊的一家小客棧。客棧的生意很蕭條,只有一個伙計在倚著欄櫃打瞌睡。
鍾子庠走到他身邊輕輕咳了一聲。
伙計立刻睜開眼,謹慎地朝鍾子庠上下看了幾眼。
然後小心地問,先生可是……要住店?
鍾子庠拿下肩上的油紙傘,點點頭說,找一個干淨些的房間。
伙計站著沒動,又打量了一下鍾子庠,然後試探地問,先生,不是此地人吧?
鍾子庠微微一笑,看一看伙計反問道,我如果是此地人,還會來這裡住店麼?
伙計哦哦了兩聲,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又問,聽口音……你像是會昌寧都一帶人?
鍾子庠拍了一下伙計的肩膀說,會昌在瑞金的這一邊,寧都在瑞金的那一邊,你不如干脆問我是不是瑞金人。接著又點頭贊道,你好眼力,猜對了,我就是從瑞金那邊過來的。
伙計立刻有些尷尬,接著又警惕起來,睃一眼鍾子庠說,那邊……可不太平哩。
鍾子庠做出無所謂的樣子說,我一個教書先生,太平不太平與我也沒有太大干系。接著又現出些不悅地說,你這裡究竟有沒有住處?沒有就不要費口舌了。
伙計連忙說有有。然後又笑一笑,湊近鍾子庠的耳邊低聲說,先生莫要見怪,這年月還是小心一點的好,真有事不要說吃罪不起,說不定連腦袋也保不住呢!說罷就帶著鍾子庠走到裡邊一個拐角,朝一扇門指了指說,先生就住這一間吧,干淨也清靜。
鍾子庠朝這扇門看了看,又回頭看看伙計,就推門走進去。
鍾子庠再從房間裡出來時就已經換了一身干松衣裳。但這衣裳皺巴巴的,像是剛在哪裡揉搓過。伙計連忙過來殷勤地問,中午要不要……備飯?
鍾子庠只是擺擺手就出去了。
在他從伙計的面前走過時,帶起一股嗆人的濃重酒氣。伙計立刻有些疑惑地朝他的背影看了看。他分明看到,這客人進去只有不到一袋煙的時間。
他搞不清楚,這股酒氣是從哪裡來的?
02
鍾子庠再次來到街上,略微站了一下就徑直朝燈籠巷的那座竹牌樓走去。燈籠巷一直是一個繁華所在,過去鍾子庠曾不止一次跟隨楊三運來這裡吃酒,巷子裡總是紅燈搖曳人來車往,顯出另一番熱鬧。但這時看上去卻有些冷清。細雨中,那些倚門拋笑的女人都已不見了蹤影。鍾子庠朝巷子深處走了一陣,腳下的步子就漸漸地開始凌亂起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個門口,抬起頭看了一下就站住了。這個門口並沒有掛燈籠,看上去像是一個不起眼的民居,但倘若仔細看一看那兩扇朱漆門板,就還是讓人覺出一些曖昧。鍾子庠將一只手扶住牆,用另一只手使勁在門板上拍了兩下,裡邊有一個軟耷耷的聲音應了一下,門就開了。一個年輕女人側身探出頭,看到一身酒氣的鍾子庠立刻笑著喲了一聲說,原來是鍾先生啊,咳呀呀,你可真是稀客呢!鍾子庠笑了笑含混地說,既然是……稀客,就不要讓我在這門口站著了。女人連忙出來,將鍾子庠的一根胳膊搭在自己的軟肩上,就攙扶著走進去。
女人一邊走著說,鍾先生這是剛在哪裡吃了酒,吃得好快活呢!
鍾子庠腳下趔趔趄趄地隨口說著,是……是啊,吃得……快活。
女人噘起嘴故作嬌慎地說,你既然在別處這樣快活了,還會想起來我這裡麼。一邊說著將鍾子庠扶進屋裡,讓他在一張榻椅上斜倚著坐下,又去沏了一盞釅茶端過來。鍾子庠卻伸手將茶盞嘩地推開,嘴裡咕咕噥噥地說著,不喝茶,喝茶有啥意思麼,還是……吃酒,我來你這裡,就是想……讓你陪我吃酒麼,咱們……咱們還是吃酒啊!
女人嘻地一笑,將茶盞放到一邊說,吃酒自然容易得很,我這裡酒菜都是現成的,只是要問你一句,你已經吃成這樣子,還認得我是誰麼?她一邊這樣說著,用手將蓬在兩邊的鬢發收攏了一下,湊過來斜睨起眼睛看著鍾子庠。
鍾子庠嘿嘿一笑說,你是……小白桃麼!
小白桃撇一撇嘴,伸出一根白蔥樣的手指在鍾子庠的額頭戳了一下說,算你還清醒哩!
鍾子庠又嘿嘿地笑了一下。
小白桃很快端來酒菜擺到桌上,一邊篩著酒問,鍾先生這是……遇到什麼高興事了?
鍾子庠端起酒盅揚頭一口喝盡說,也沒什麼高興事,只是這次……事情辦得順利哦。
小白桃瞥一眼鍾子庠,像是不經意地問,什麼事啊,辦得這樣順利?
就是……
鍾子庠說到這裡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麼,戛然收住口。
小白桃哼地一聲,一屁股坐到鍾子庠的腿上,軟軟地來回揉搓著說,說麼,究竟是什麼事啊?鍾子庠似乎被小白桃揉搓得酒勁又撞上來,擺擺手含混地說,真……真沒什麼事。
小白桃忽然問,你這次進城,楊三運知道麼?
鍾子庠立刻瞪起兩只通紅的眼睛說,他不知道,你……可不要對他說我來過這裡。
小白桃又嘻地笑了,說,看你這神秘兮兮的樣子,究竟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啊?
鍾子庠搖一搖頭說,你就……不要多問了,來……來,吃酒。
小白桃看著鍾子庠,沒動酒盅,也沒說話。
鍾子庠自己端起酒盅一口喝下去,然後為自己斟了一盅,又喝下去,這樣接連喝了幾盅,又翻起眼皮想了想,似乎下定決心地說,好……好吧,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我這次進城來……是找……找羅長天有很要緊的事情,別的……你就不要再問了……
小白桃立刻愣一下問,羅長天?就是那個……保安團的羅長天?
是哩,就……就是他哩……
你找羅長天,有什麼事?
我已經說過,你……不要問了……
鍾子庠這樣說著,身子在榻椅上一出溜就要昏昏睡去。
小白桃又想一下,過來推推鍾子庠問,你住在哪兒呢?
鍾子庠嘟囔著說,時……時運……客棧……
他這樣說罷,鼻孔裡就響起了如雷的鼾聲。
小白桃又推了一下鍾子庠,輕輕叫了他幾聲,看看他確實已經睡得很沉,略微想了一下,就穿上衣服輕輕關上門出去了。鍾子庠直到聽見外面的大門呱嗒響了一聲,又略微沉了沉,才翻身坐起來。他迅速吃了幾口桌上的飯菜,又整了整衣服便起身出來。外面的雨似乎下得更緊了。他先朝左右看一看,就快步出燈籠巷,朝時運客棧這邊走來……
03
楊三運是傍晚時分來時運客棧找鍾子庠的。
鍾子庠仍然躺在床上酣睡,不大的房間裡彌散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濃重酒氣。楊三運推門走進來,並沒有急於叫醒鍾子庠,只是朝房間裡打量了一下就坐到靠窗的一張竹椅上,為自己斟了一碗涼茶,然後點燃一支紙煙不緊不慢地吸起來。大概是嗆人的煙霧刺激了鍾子庠的喉嚨,他猛然咳嗽了幾聲,又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就翻身從床上坐起來。他的兩個眼皮由於飲酒過量顯得有些浮腫,眼睛裡也滿是通紅的血絲。
楊三運扔下煙頭,起身走過來說,醒啦?
鍾子庠看到楊三運,似乎稍稍愣了一下。
楊三運又說,你這酒吃的,可真是快活呢!
鍾子庠坐在床上眨一眨眼,就下床趿上鞋來到桌邊,為自己斟了一碗涼茶一口氣喝下去,然後回過頭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楊三運笑一笑說,這個問題該是我問你啊。
鍾子庠看看楊三運,稍稍愣了一下。
楊三運說,你來城裡,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我本打算……
鍾子庠剛要解釋,卻被楊三運擺擺手攔住了,然後瞇起一只眼說,你本打算什麼?沒有味道的話就不要說了,今天如果不是我來找你,你會去找我麼?
接著又哼地冷笑一聲,鬼才相信你的話哩!
鍾子庠就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楊三運又摸出一根紙煙,一邊點燃甩著手裡的火柴說,說吧,你這次來城裡究竟有什麼事?鍾子庠沉了一下,慢慢抬起頭說,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
楊三運又哼一聲說,你的腦筋是不是讓雙料酒釀給燒壞了?我問你,你今天中午去了哪裡?鍾子庠仰起頭很努力地想一想說,去……去了燈籠巷,小白桃那裡……是啊,楊三運說,小白桃跟你是什麼關系?跟我又是什麼關系?不要忘了,當初還是我帶你去的她那裡呢!
楊三運歪起頭,斜著眼,不陰不陽地噴出一口煙霧。
鍾子庠沮喪地低下頭說,明白了……
楊三運又淫邪地笑一聲說,你不要以為小白桃在你面前說幾句甜軟話兒就真對你怎麼樣了,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懂麼?那種燈籠巷裡的女人,她們只認兩樣東西。楊三運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襠處,又伸出拇指和食指捻了捻說,一樣是這個,另一樣就是這個。他一邊說著就從竹椅上站起來,走到鍾子庠的跟前,又朝他看看說,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鍾子庠抬起頭說,真……真的,沒什麼事。
楊三運盯著鍾子庠說,你找羅長天干什麼?
鍾子庠就又低下頭去,不再吱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