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日本作家小松京左發表了他的長篇科幻代表作《日本沉沒》。這本書一上市便大受歡迎,一舉創下了381萬冊的銷售記錄。同年,東寶電影公司將它改編成同名電影,更是大大轟動了日本社會,成為日本災難電影的先驅。而2006年由日本國民組合SMAP成員草彅剛主演的翻拍版《日本沉沒》同樣創造了票房佳績。
一部以日本列島因地殼運動而完全沉入海底的悲劇為題材小說和電影,卻能引發日本民眾如此巨大的關注,不能不說是有著深層原因的。由於日本列島孤懸於太平洋西部的板塊交界處,地質狀態極不穩定,每年全球幾乎20%的地震都發生於此,又時常遭受颱風、寒潮、暴雨的襲擊,日本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悲劇情節,充滿對自然的敬畏。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擔心,是否某天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會一舉毀滅家園?而像《日本沉沒》這樣虛構的災難故事,對日本人來說反而最好的警告。
長久以來,地震一直是日本最大的夢魘。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1995年的神戶大地震,讓日本政府在抗震方面的投入幾乎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是現實往往就是這麼諷刺。即使日本所有的建築物都足以抵抗8級地震,即使東京的高樓大廈在大地劇烈的震動下依然能夠屹立不倒,人們也難以想到,對於日本來說,其實還有比地震更可怕的災難——可能吞沒整個日本列島的正在不斷上漲的海水。
2011年,一場意料之外的重災已經讓日本人感受到了「沉沒」的危機,但對於日本,甚至所有沿海國家來說,這才只是個開始。
一、可怕的不只是地震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城市仙台130公里外海域發生裡氏9.0級地震。這是一次大型逆沖區地震,也就是在大陸板塊邊緣,由於一個板塊沉入另一個板塊而引發的,唯一的震級能量可能超過9.0級的地震。
日本政府將此次地震稱為「東北地方太平洋沖地震」,震源深度24.4千米,並引發最高38.9米的大海嘯。在日本有觀測記錄以來,此次地震是規模最大的,地震帶來的海嘯也最為嚴重。地質學家布萊恩·阿特沃特(BrianAtwater)更是形容此次地震釋放出的能量相當於一次性燃燒5.7億桶石油,接近美國全國1個月的能源消耗量。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地震帶來給全世界的恐懼並不止是地動山搖,大廈傾覆,而是令人措手不及的超級巨大海嘯。
自1995年造成6000多人死亡的阪神大地震發生以來,日本政府提高國內建築物的抗震性,對國民進行有效的地震逃生訓練的努力就從未間斷過。而這次日本3·11地震也很好地體現了十幾年來防震措施的成效。
在地震發生當天,即使離震中數百公里外的東京地區也有6級以上的震感,引發24起火災,著名的東京塔頂端天線也被震彎,不過東京市民卻表現得很冷靜。經過嚴格的抗震設計,東京幾乎沒有房屋在地震中倒塌,也未造成眾多的人員傷亡,正當一些人開始慶幸多年的抗震努力終於使日本經受住了地震的打擊時,從通訊一度中斷的東北部重災區傳來的各種信息卻打破了人們樂觀的情緒。
一直以來,許多研究結果都指出,地震造成大量傷亡主要原因是,人類的建築質量無法抵抗地震時的巨大晃動而倒塌,因此加強建築物的抗震能力是應對的唯一辦法。作為地震的多發國,日本在此方面的投入可謂不遺餘力。3·11地震後,即使離震中很近的仙台市也未曾有許多建築被震塌,也就是說,如果僅僅是地震,或許並不會對日本造成十分重大的損失。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次的地震偏偏發生在海底。
許多人都還記得2004年的印度洋大地震。那次地震同樣是大型逆沖區地震,震級高達9.3級,引發的大海嘯造成20餘萬人死亡的悲劇。就在印度洋地震發生之後不久,2005年1月4日,美國國家科學院院長布魯斯·阿爾伯茨(BruceAlberts)博士在接受美國《時代週刊》記者採訪時嚴肅指出:經過了2004年末的印尼大地震,亞洲-太平洋板塊正在變得越發脆弱,地震和海嘯也將越發活躍。尤其是亞洲東部的日本列島已經處在了一個隨時可能塌陷的「漏斗」之上,也就是說,下一次同樣的災難或許將發生在日本沿海。
當時大概沒有人相信阿爾伯茨會一語成讖,直到6年後一切真的發生時,人們才如夢初醒。從NHK(日本放送協會)發回的航拍畫面上,人們看到超過10米高的海嘯像一堵水牆一樣衝上岸來,瞬間就吞沒了沿海的村莊和城鎮。精緻的兩層日式樓房像積木一樣在海水裡浮沉,汽車如同玩具被波濤席捲而去,甚至龐大的漁船貨輪都被拋到岸上,來不及逃走的居民幾乎瞬間就不見了蹤影,只有一些僥倖逃過一劫的民眾躲在房頂上苦苦等待救援。據科學家分析,海嘯衝上陸地的速度可以達到45公里/秒,如同一輛迎面而來的汽車,人一旦被海嘯捲走,幾乎無法生還。
事實也是如此。隨著救援的一步步推進,救援隊員不斷在岸邊發現成百上千的遇難者遺體,自地震發生一個月以來,死亡和失蹤人數已接近三萬人。日本警察廳報告稱,死者中90%都有溺水的痕跡,證明大部分人是死於海嘯。海嘯同時摧毀了位於福島縣海岸的福島第一核電站,導致核燃料堆芯熔毀,釀成自前蘇聯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故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核洩漏危機,事故至今仍在處理之中。
3·11地震除了帶給日本重大的災難之外,也給了所有人一個新的啟示。從地震引發的巨大海嘯中,我們提前感受到了賴以生存的家園被海水淹沒的恐怖,即使海水再次退去,據日本科學家研究稱,被淹沒的地方已經嚴重鹽鹼化,未來數年都無法再進行耕種,這或許是比地震更加可怕的事。
聯想到目前全球氣候變暖的現實,或許有天,不需要地震的誘發,海水也會像我們在電視轉播裡看到的那樣洶湧地衝上陸地,大片大片地吞沒有無數人口聚居的沿海城市和鄉村,而且或許很久都不會退去。這種情況將發生在世界各地,沒有一個臨海的國家能獨善其身。人類有什麼辦法來應對?
有人認為修築堤壩是個不錯的方法。但是這次日本地震卻用殘酷的現實告訴人們:堤壩並不能提供預期的庇護,這只是種一廂情願罷了。
英國《金融時報》在震後走訪了日本東北沿岸一些受災的城鎮,所到之處滿目瘡痍。但其實,在經濟發達的日本,很多沿海城鎮多年前就建造了堤壩,可面對這場巨大的海嘯,它們不堪一擊。
當海水漸漸退去,戶田公明(KimiakiToda),這位現任的大船渡市(Ofunato)市長回去查看那道位於了日本東北部吉濱灣(YoshihamaBay)的混凝土屏障,那裡已幾乎什麼都不剩了。1960年的時候,戶田市長還是個孩子,當時他村子外的防波堤擋住了太平洋彼岸的智利地震所引發的海嘯,然而這一次結果卻完全不一樣。戶田公明說:「50年前,當智利海嘯襲來時,我還是吉濱的一名學生,當時我認為那道防波堤非常成功。但這次,它被徹底摧毀了。」
早在19世紀50年代,日本沿海居民就已經開始修建抗海嘯的設施。當時,商人濱口梧陵(GoryoHamaguchi)出資在和歌山縣(Wakayamaprefecture)西部修建了一條長600米、高5米的由石頭與泥土築砌而成防波堤,上面種滿了松樹與絲棉木。
1896年,「明治三陸大津波」,日本歷史上著名的大海嘯夷平了整個三陸町(Sanriku),導致約2.2萬人喪生;1933年,另一場類似規模的海嘯致使日本各地逾3000人死亡;1960年智利地震引發的海嘯,也令日本有超過100人死亡,這些事件都堅定了日本政府保護沿海居民的決心。
於是,沿海地區的居民們修建了海堤作為第一道防線,並在河口處設立水閘(當海嘯靠近時,可以關閉水閘),此外還修建了離岸堤,加高了河堤。同時,他們部署了日益自動化的早期預警系統、界定了安全區域、並定期進行疏散培訓(往往是在1896年與1933年災難的週年紀念日)。在100多年前曾受重創的三陸町地區,防波堤設施自1896年以來已經多次得到延伸和現代化改造。然而這一切都仍未能阻止3月11日的地震在日本東北沿海造成慘重傷亡,在很多程度上可歸因於本次地震所引發的海嘯的強度與威力。
3月11日地震前,在靠近釜石市(Kamaishi)的一個村子裡樹立著兩座海嘯紀念碑,尖頂分別標識著1896年與1933年海嘯的浪高。村民們覺得以這兩次海嘯為基準修建的堤壩又高又堅固,相當牢靠,足以保證他們的安全。然而在地震發生那天,雖然堤壩成功頂住了第一波海嘯,但是捲土重來的海水很快超過了紀念碑的高度,隨即吞沒了後方的村鎮。
在整個釜石地區,一些防線被洶湧的海水徹底摧毀了,包括吉濱的防波堤與大船渡港口所在的吉濱灣灣口處的屏障,另一些防線——如大船渡的最後一道海堤——在海嘯襲來時被淹沒了。
對於這樣的結果,戶田公明說:「我們從未預料到會發生這麼大的海嘯。我想沒有一個人預料到。」雖然地震才剛過去,他已經開始努力尋找方法,以防止這樣的災難再次發生,但他也很清醒知道,大自然是無法馴服的,任何重建計劃都只能盡量比以前做得更好些。
「即使我們有對抗海嘯的防護堤,也毫無意義。我認為,我們最好遵循自然地貌,以避免未來再發生海嘯。」戶田公明說。對人類而言,防禦海嘯最好的方法也許是避開,就像2005年卡特裡娜颶風重創新奧爾良市之後,一些人呼籲的放棄在低窪區域重建,而是將其作為洪水的天然緩衝帶。但是在日本這樣人口密度極高,沿海平原狹窄多山的國家,真正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但必須承認的是,人類無法改變自然,只能努力適應,即便是最富裕與最先進的社會,也別指望能藐視地質現實。就像戶田公明所說的,「大自然的力量超出我們的預期,也超出我們的想像。這次我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