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其本質十分脆弱;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用不著整個宇宙都拿起武器來才能毀滅他。然而,縱使宇宙毀滅了他,人仍然要比致他於死命的東西高貴得多,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而宇宙卻絲毫不知道它對於人類所具有的優勢。」
——帕斯卡
在自然面前,人類又一次體驗到自身的微不足道。當地震來襲,大浪奔湧,所有的奔逃與掙扎,都顯得那樣渺茫和絕望。在那樣關鍵的時候,生,是一種偶然和幸運,而死,卻是一種無底的絕望。將這種幸運送給別人,不是平常在電梯上惺惺然的「女士優先」,而是將生與死,希望與絕望易位。
2011年3月11日,9級強震裹挾著海嘯襲擊了日本本州島。宮城縣女川町,死亡456人、失蹤538人、火化405、避難4526人,這串數字構成了這一場大地震給小鎮帶來的所有的災難。
佐籐充是那456人之一。很多人通過互聯網,通過一位倖存者拍攝的視頻,看到了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們看到他被逼得無路,在房頂上左跑右跑,最後還是被捲到水裡。一開始還撲騰了兩下,很快人就不見了。」研修生張軍燕用相機拍攝下了整個過程,視頻裡,女孩們尖叫著、哭喊著「快跑啊」,卻只能看著救命恩人佐籐充被海嘯吞噬。
很多國人感慨:「這個日本人真好」。
不過,在最後關頭,佐籐充倒是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個日本人,也沒有刻意提醒自己:我要救中國人,我救的那20個研修生是中國人。沒有,時間緊迫,誰還顧得上想這些身份、國籍?命,才是最重要的。
被佐籐充救下的衣亞男、韓麗敏他們,平時都習慣稱呼佐籐「小佐」。「小佐」是這個小鎮很有才華的一個人,他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會作曲,鎮上每年的文化祭,他都是主角。作為宮城縣女川町鎮佐籐水產株式會社專務的「小佐」,是社長佐籐仁的弟弟,也是20個研修生的上司。他在美國生活過很多年,個子高大,人也長得頗為俊朗,研修生們都說他「根本看不出已經59歲了」。
災難發生時,地動山搖。佐籐水產社在臨港的地區,距離海邊只有50米的距離。20名中國研修生當時正在宿舍裡,韓麗敏還在收拾摔碎的杯子。忽然聽到警報以及「海嘯來了」的尖叫聲。他們中沒人經歷過這樣恐怖的大地震,都嚇得抱成一團,完全手足無措。
有人回憶當時的情景說:「怕,就是怕,怕得要死。」
「海嘯來了!」這時,「小佐」衝進來,立即領著大家從屋裡跑出來,站在一處地勢比較高的地方。
這時候,海浪襲來。由於恐懼,大家都想到高處。有幾個年輕人開始邊往外湧邊喊叫,「快啊」、「別擋路」。他們從沒有跑的人身上爬過,或用胳膊肘推開其他人。緊接著,海水沖上來,很快就淹沒到腰了。研修生們更慌了,有膽小的女孩子都嚇哭了。
「大家跟我到神社去!」危急關頭,「小佐」再次大聲呼喊。從佐籐水產社到研修生們避難的高台神社,只有200米不到的距離。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神社,供奉著女川町的保護神。
為了到更高處,女研修生們都是扒住石頭向上爬,很多人的手掌和胳膊都磨破了。海水還在繼續上漲,最後水的高度離他們藏身的位置只差10厘米!
安頓好這些研修生後,「小佐」自己又立刻跑回公司去,打算尋找妻女,但就在他進入公司的那一刻,10多米高的海嘯席捲而來……
被海嘯推上屋頂的時候,佐籐充就預感到了結局。耳邊除了海浪呼嘯的聲音,還有不遠處孩子們焦急的「快跑啊」、「快逃啊」。他很感激,身體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在屋頂上東躲西逃的時候,他依然心存感激。
感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人真心希望他活下來。
日本處在地震活躍帶,可感的地震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但是,從中國來的這些研修生可沒這樣的經驗,他們害怕無措,佐籐充是可以想像的。所以,那個時候,除了上司照顧下屬的責任感之外,更多的,是一種保護弱者的心理。
或許,正因為日本災難頻發,人們生活得大多不夠安逸,那種焦躁來自對未來的不確定——你不知道自己哪天就去了,所以,日本的自殺率一直居高不下。每次在新聞裡看到那些年輕人草率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佐籐充就會心疼。
但是,那一刻,當海浪沒過頭頂,他很清楚自己逃不了了,內心卻沒多少恐懼。因為他一直活得很從容。這種從容,也包括死的覺悟。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有他的憂慮。
他記得,自己有個朋友,曾受過很大的冤屈,遭了不少罪。有一次,他和朋友途經一片麥田。佐籐很自然地繞道而行,但友人卻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著走過麥田。佐籐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說不該踐踏農作物。不料友人勃然大怒,瞪著他咆哮道:「不用說了,我難道被剝奪得還不夠多?我的妻小統統枉死,而別的東西當然更不必提。現在,你居然還禁止我踐踏幾棵麥子!」
大災大難過後,要恢復正常生活時很容易產生憤恨和幻滅。所以,佐籐理解他的朋友。
當海水怒吼著衝進他的耳朵、眼睛和嘴巴時,佐籐除了擔心生死不明的妻女之外,還在想:那些研修生們會活得好好的吧?
精神醫學家維克多?弗蘭克曾說:「人世間恐怕沒有一種幸福足以彌補我們所受的一切痛苦,我們並不是祈求幸福使我們有勇氣,使我們的痛苦、犧牲及死亡有其意義的並不是幸福本身。然而,我們也沒有面對不幸的心理準備。」
災難過後,你們是否會活得好好的?這是佐籐充最後一刻的憂慮。死一直都很容易,但堅持活下去,還要活得飽滿從容,從來都不簡單。
「存在的空虛」是一種普遍現象。維克多?弗蘭克認為,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人類要成為真正的「人」時,必須經歷雙重的失落,由此而產生存在的空虛。人類歷史之初,「人」就喪失了一些基本的動物性本能,而這些本能卻深深嵌入其他動物的行為中,而使它們的生命安全穩固。這種安全感就如同伊甸樂園一樣,永遠與人類絕緣,人必須自作抉擇。
除此之外,人類在新近的發展階段中,又經歷到另一種失落的痛苦,即一向作為他行為支柱的傳統已迅速地削弱了。本能衝動不告訴他應該做什麼;傳統也不告訴他必須做什麼,很快地他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於是他愈來愈聽從別人要他去做什麼,於是他就愈來愈成為順從主義的犧牲者了。
日本曾在上班族中做過一項調查,結果顯示,55%的問卷呈現或多或少的「存在的空虛感」。換言之,一半以上的人感到過生命無意義。
「存在的空虛」所表現的最主要的現象是無聊厭煩。現在我們可以領悟叔本華所說的:「人類注定永遠在兩極之間游移:不是災難疾病,就是無聊厭煩。」自動化機器不斷進步,使一般人增多了閒暇的時間,但可憐的是其中有許多人根本不知道要用這些新獲得的自由時間來做些什麼。很多自殺的案例都可以追溯到這種存在的空虛上面。
實際上,佐籐充一直有份憂慮——如果有一天女兒問他:「到底我的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呢?」這時,我要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