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時,第一班工人下班。礦工們最喜歡的休閒活動是擲骰子、玩紙牌和多米諾骨牌,一根連接地面的光纜能讓他們觀看電影或者足球比賽的錄像。「我們打牌和玩骨牌。每天還要開會,我們制訂計劃,每天集合在一起,所有的決定都要由33名被困礦工一致同意。」
當然在「豪斯醫生」和地面醫務人員的敦促下,工人們每天都要運動健身。尤其是那些卡車司機,他們體重通常比其他礦工更重,因此,地面有專門的健身培訓專家監督他們瘦身,確保救援井打通後,所有人都能擠進去。
礦工幾乎每天必做的另一項任務則是給家人寫信,他們特別提醒救援人員一定要送筆和紙下來。每天寫好的信會在中午之前送到地面。晚上8點10分,礦井外的家屬們則送去回信。有時到半夜12點,礦工們還會給親人們寫封信,之後才肯進入夢鄉。
44歲的埃斯塔萬?羅亞與「女友」共同生活了25年,育有3個孩子,但卻從未舉行婚禮。他在致「女友」的信中說:「祈禱我們活著走出來吧。當我走出礦井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買禮服,嫁給我吧!深愛你的埃斯塔萬?羅亞。」
當礦工們在地下和黑暗孤獨作鬥爭時,礦工的家屬們在地上安營紮寨。荒蕪的沙漠裡,出現了一頂頂帳篷,人們給這裡起名為「希望營地」。迎風飄著33面旗子,其中有32面智利國旗,1面玻利維亞國旗,因為被困礦工中有一位是剛來此地工作的玻利維亞移民。
英國《衛報》記者用「令人驚訝」來描述他對「希望營地」的感受。「乍看上去,這裡就像是難民營,但不同的是,這裡的人們都充滿著樂觀主義精神。」
而這種樂觀,很大一部分正是受困中的礦工給予的。採取合理的救援手段是智利礦難救援行動成功的一部分,但絕不是最重要的一環。33名礦工的獲救,更多的是依賴於人類最傳統的美德——忍耐、勇氣和愛。
8月26日晚上,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礦工家屬,在燃起的篝火旁,觀看著礦工們用地面傳下去的攝像機拍攝的視頻。畫面上,滿臉鬍子、赤裸上身的礦工們微笑著展示他們臨時的「家」。「家」雖然狹小,但功能齊全,有食物,也有急救藥品;有可以玩牌的「娛樂區」,也有小小的禱告空間。
即便如此,埃迪森?佩納的名字還是被心理專家們排在了「可能出現精神異常的礦工」的第一位。他們都聽說了佩納在地下700米每天瘋狂跑步10公里的故事。
34歲的埃迪森?佩納在聖地亞哥市郊長大,是一個普通技工的兒子。2007年1月,31歲的埃迪森?佩納來到科皮亞波,希望在這裡獲得更多的工作機會。
那時,佩納寄宿在一家礦工旅館,旅館女主人安吉莉卡?阿爾維斯的丈夫死於心臟病突發。第一次見到阿爾維斯,佩納就被她深深吸引了。「在我遇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困在地下的佩納在通過管道送給阿爾維斯的信中回憶道。而40歲的阿爾維斯在最初對這段突如其來的感情還有些許遲疑,她仍然經常懷念死去的丈夫。每個早上,佩納工作前都要輕吻她的臉。這個溫柔而甜蜜的習慣慢慢打動了阿爾維斯,她逐漸被他的幽默感和活力所吸引,他們相愛了。
8月5日出事當天,像往常一樣。阿爾維斯準備了意大利面和甜點,沐浴好,穿著睡衣,等待佩納收工回家。晚上9點半左右,焦慮的阿爾維斯給佩納打電話,但是他的手機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為了消除自己的緊張感,阿爾維斯開始做一些針線活兒,並打開了電視機。「我正在看新聞,忽然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靜止了。本地的電視新聞播放了一條關於聖何塞銅礦事故的簡訊,我感覺到五臟六腑有一陣劇烈的疼痛。」
救援工作展開後,在與佩納互傳信件、電話和視頻的過程中,阿爾維斯發現,佩納的行為開始變得越來越奇怪。他背著一個木箱,在巷道裡不停奔跑。
佩納一直在用另一種方式宣洩他的憤怒和恐懼。在事故發生前他就是一個狂熱的健身運動愛好者,他穿著皮革的礦工靴子,堅持每天在巷道裡奔跑,並被其他礦工稱為「跑步男」。
對於自己為什麼在井下拚命跑步,佩納的解釋是:「儘管我身處大地最深處,但是我仍然堅持跑步。因為只有你不斷向神靈證明你仍然充滿鬥志,那麼神才會聽你的願望。神靈不喜歡我們輕易言棄。」
為了給佩納提供精神上的支持,阿爾維斯想到了一個可行的辦法:在為信件設計的通道裡為佩納偷偷送進一雙耐克跑鞋。購買跑鞋是件簡單的事,但是想要使它們通過政府心理學家這關是個大的挑戰。為了防止家屬通過管道給礦工偷運「違禁」物品,政府的心理學家們在地表的通道旁安置了一位強壯的海軍,負責檢查所有運輸下去的包裹。
在兩次將耐克鞋偷運到地下的嘗試失敗後,阿爾維斯努力說服了專家,允許耐克鞋傳送給佩納,鞋子被強行擠進通道。「我知道送到地下的東西是要通過嚴格的審查的,許多其他礦工的需求都沒有得到滿足。能夠拿到鞋我很開心,之前我一直穿著工作靴跑步,腳很痛。拿到跑鞋我馬上出去跑了一圈。」
在兩個月間,佩納和阿爾維斯一直在交換充滿愛意的情書。他告訴她,自己「想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給予更多的愛,展現更多的自我」,通信也使阿爾維斯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寫過信了」。
「阿爾維斯,事實上,我想念你,我覺得這裡陰暗而乏味。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卻被困於此。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覺得,我想要你只屬於我。或許我只是想要在你身邊享受快樂,就像我從沒有做過的那樣。」
阿爾維斯回信道:「當可怕的災難發生,我請求上帝把你帶回給我,哪怕是在輪椅上。」佩納喜歡聽貓王的歌,於是在信中,阿爾維斯說:「當我想起你為我唱貓王的《今夜你是否寂寞?》的時候,回憶再次讓我感到心痛。我哭泣著告訴我自己,是的,沒有你我很孤獨,我需要你在我身邊。你不能想像當我幻想你在我身邊時,我有多幸福。」
日子「有條不紊」地繼續著。隨著救援搭載艙準備就緒,救援人員開始草擬出井順序。當礦工們得知將按次序被救出時,許多人都自願提出最後升井。他們還商量好了,升井後一起出書,然後共享利益。
參與救援的一位醫療專家感歎道,從被困的第一天開始,這些礦工就做好了等待漫長救援的準備,他們組織嚴謹,團結合作,「都不需要我們告訴他們該怎麼做」。
救援工作已經到了決定性的時刻:鑽頭正在向最後100米掘進,通過攝像頭,礦工們說已經聽到了熟悉的岩石破碎的聲音。而在救援現場,一名滑稽的小丑手舞足蹈,四處散發太妃糖,引來孩子們環繞他奔跑嬉鬧。主婦們換上了性感的衣服,興奮地迎接丈夫們回家。
一名志願者則在為婦女們修指甲、理髮。一場化裝舞會正在舉行,打扮成蜘蛛俠的男孩子們和化裝成巫婆的女孩子們歡天喜地地追逐。營救現場插滿了智利國旗,人聲鼎沸。10月6日,礦工們升井前一個禮拜,在臨時搭建的餐飲帳篷前,一群來自智利各地的音樂家舉辦了一場演奏會,宿營地的理髮店裡也響起了四重唱。
「這裡就像是一個馬戲團嘉年華。」30歲的智利人李連萊特?戈麥斯激動地說。他的父親——被困的33名礦工中最年長的馬裡奧?戈麥斯——正在地下700米處最後確定由哪一名礦工第一個升上地面。這是10月10日的午後,將礦工們帶回親人身邊的「鳳凰號」救援艙的最後載人試驗即將開始。
過去的兩個多月裡,礦工們的親朋好友從智利各地趕來,連同全世界的媒體記者、救援隊、當地政府官員,聚集在智利聖何塞銅礦。這個礦工的宿營地就叫做「希望營」。而在過去的2個月裡,對地面上的人來說,「希望」正是最重要的那個詞。
最開始的幾天裡,礦工生死不明,礦工的親屬們在「希望營」不分晝夜地祈禱,幾乎沒合過眼,只希望他們的親人還活著。「這些日子充滿了辛苦、哀傷、焦慮、歡樂以及幸福。」48歲的胡安?桑切斯代表礦工親屬總結道。他的兒子吉米?桑切斯是最年輕的被困礦工。
「我們依舊等待著,相信上帝,一切都會得以解決。此時我所感受到的是幸福。」就當鑽頭打通到地下688米的消息傳來時,胡安對著全球媒體的話筒說。
「最後100米是通道最難的一部分。」中央岩石公司總裁布蘭屯?費捨爾說。這家來自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公司負責最後的鑽井工程。
當地時間10月9日早上8時05分,T-130鑽井設備打穿了避難所的天花板。
地面上,希望營中,鑽井隊、礦工家屬、志願者、記者、政府官員,馬上開了香檳,不是用來喝,而是四下噴灑,慶祝歡呼。附近城市科皮亞波的教堂也響起了慶祝的鐘聲。
礦井下,礦工們的歡呼聲通過現場直播的攝像頭傳遞到他們的家人身邊,不過,礦工的話音幾乎被鑽機的咆哮聲淹沒了。「礦工們非常興奮,這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刻之一,也是我最如釋重負的時候,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費捨爾說。
但挖通救生通道只是第一步,在10月10日、11日兩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被鑽井救援隊員們用來判定這個新鑽開的通道的土牆與崖壁能否結實到可以支撐50厘米寬的救命艙。很多礦工親屬都寧願再多等幾天,讓礦工們安全出來,而不願礦工再冒任何一點生命危險。
10月12日,正式救出礦工的前一天,四名營救人員被放下鑽井,試驗是否能抵禦狹窄救生通道中的幽閉恐懼。試驗成功,萬事俱備。一張大幅海報被「希望營」的成員們貼在了救生通道的出口——33名礦工頭像被排列在一顆祈願星裡。
換上最美的衣服、梳妝打扮完畢的母親、妻子、女朋友們圍繞在「鳳凰號」救生艙的出口,如同迎接一場最神聖的儀式的開始。她們的身邊,是智利總統皮涅拉和其他政府官員。救生艙外形酷似子彈,取名為「鳳凰艙」,寓意礦工們依靠它重獲新生。
當地時間10月12日晚上11點,第一位受困礦工升井。被困礦工的第二指揮官31歲弗洛倫西奧?阿瓦洛斯依次與家人和皮涅拉總統擁抱,隨即被送到附近的醫院全面檢查。所有在場的智利政府官員列隊為阿瓦洛斯鼓掌,但他很平靜,良好的心理素質正是他被選為首先升井的人選的最主要原因。
又過了1個半小時,第二位礦工馬裡奧升井。他就是那位曾計劃「死得像個礦工」的電氣工程師。「鳳凰號」的艙門一打開,他就迫不及待地跳出艙外,甩下手中的小包裹,一邊與家人擁抱,一邊振臂高呼。他與皮涅拉總統前後擁抱了三次,然後走到歡呼的民眾中,大幅甩動手臂,指揮大夥兒喊起了拉拉隊的口號。「我們比國家隊贏得了世界盃還要開心。」現場民眾說。
「這確實是令人百感交集的一刻。」皮涅拉總統在現場演講時說,「對陷入困境的人們來說,信念、勇氣是最大的力量,這是最美好的人性。」
在離開「地獄」,重回人間後,守候在礦井旁的醫生們就立刻為這些礦工做了細緻而全面的身體檢查,從膝蓋扭傷、牙齒疾病到肺部感染或者維生素D缺乏。每個礦工都獲得了大把的能量補充藥丸,護士們站在他們身邊,隨時準備用鎮靜劑來舒緩他們的焦躁和不安。
愛跑步的佩納非常幸運,由於堅持在井下鍛煉,他的身體保持了良好的狀態。他成為第一批獲准出院回家的三個礦工之一。
阿爾維斯坦承,在全部礦工獲救之前,她曾經哭過,因為她害怕她不再認識這個將要在10月13日星期三晚上與她重聚的男人。她在前一週一直遠離礦井,並為她和佩納在視頻裡的爭吵而感到難過和擔憂——被困礦工和家人們每週有8分鐘的視頻通訊時間,而佩納在通話2分鐘後就掛掉了她的電話,然後離開了。佩納後來解釋說:「那時我的狀態很不好。我感到很憤怒,為那些不負責任的人造成我們的意外而感到憤怒。並且我感覺到我一直很焦慮。」
對於佩納們和他們的家人來說,救援「馬拉松」已經結束,但是要想徹底從礦難陰影中恢復,礦工們仍然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知道,他現在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阿爾維斯說,「我會和營地的其他女人一起,在未來的5年中,一點點地把那些被搞垮的男人重新拼回原來的樣子。」
2010年11月9日,佩納獲救未滿一個月就參加了紐約馬拉松大賽,膝蓋上纏著冰袋跑完了全程。他在美國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並出席戴維?萊特曼著名的談話節目,在節目中談及礦難他仍然面色嚴肅,但是更多時候他則表現得幽默生動,甚至大唱貓王的經典曲目,成為最炙手可熱的「明星」。
「強者自救,聖者渡人。」佩納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個聖人,但至少,我已經是個強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