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梟偷偷躲到湖邊,放聲大哭。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死亡——再也回不去了,再也見不到了。
地震之前,住在漢旺鎮的薛梟最遠僅去過重慶,從來沒有坐過飛機。
地震之後,他已經記不全自己去過多少地方了,北京至少去了三次,上春晚,看奧運,接受「抗震救災英雄少年」的榮譽。還有美國的白宮、迪士尼樂園、美國太空總署肯尼迪宇航中心——薛梟提前太多實現了自己要出國見識一下的願望。
父親薛新國和母親譚忠燕,都是漢旺工廠的工人,在地震以前,他們認為生活在漢旺這個全國百強鎮,已經足夠「巴適」(方言,表示舒服)。「沒想到隨兒子走了一圈,我們才長了見識。薛梟不應該留在漢旺,他應該走得更遠。」薛新國常常對前來採訪的記者這麼說。板房屋裡的電視櫃上,放著薛梟和母親在鳥巢前的合照,但薛梟已經很少回來住了。
薛梟獲救之後,大量媒體湧到醫院去採訪他。每次面對電視台鏡頭,兩位家長總是躲得遠遠的,躺在病床上的薛梟,倒是慢慢習慣了,精神好的時候跟記者開兩句玩笑,說「我沒穿衣服,讓我起身不就變了裸奔?」精神不好的時候,盯著別人送的手提式DVD看動畫片,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謝謝,謝謝。
薛梟不是個「安分」的病人,住院期間,他多次飛往國內各地做演講,參加活動。每到一處,人們總要請他喝可樂,他長胖了20多斤,下巴變得圓潤起來。
「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學生,我只想上好學。過兩年你們把我忘了,也很正常,我總不能到60歲了也被喊作『可樂男孩』。」
薛梟說話的時候,經常是略帶戲謔的語氣,標誌性的小酒窩若隱若現地掛在嘴邊,眼睛偶爾轉過來,才望一眼對話者。除了一些程序化的回答,比如感謝社會、回報國家之類,大多數時候他更像是和問長問短的成年人在玩文字遊戲。
這個生於夏天的少年愛笑,也愛開玩笑,這是他的天性使然。
2008年12月31日,他出院了,原先空蕩蕩的右袖管裡裝上了價值16萬美元的義肢。這是某著名可樂公司贊助的,但他拒絕為該可樂代言。「我不能用地震來賣廣告賺錢。」他說,被救出來的時候不說喝可樂,也會說別的飲料,這完全是個偶然。
訪美期間,佛羅里達州理工大學的校長承諾,只要英語成績達到相應的托福水平,就可以錄取他並全額提供獎學金。為了惡補英語,他沒有回到東汽中學,而是選擇了成都實驗外國語學校(西區),一所民辦全英語教學的重點學校重讀高二。
到了新的學校以後,薛梟覺得壓力大,一方面每天媒體採訪,佔用他課間休息時間,甚至導致他月考也沒考全;另一方面,他的成績也始終處於中等水平,常常會為一道做不出的代數題鬱悶一天。但他都不怎麼跟身邊的人提起,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秘密都隨著好友的離去,掩埋在了廢墟當中。
高峰期,薛梟每月的手機費就要500元。接聽採訪電話,或者和活動主辦方商議日程,一打往往就是一小時。他是個很有主見的孩子。
在東汽中學,同學們叫他梟哥;在外語學校,他叫可樂。同樣的事情,梟哥和可樂,有著不一樣的解讀。
比如說,將來的志願是當一名李嘉誠式的成功企業家。可樂會說,地震的時候李嘉誠捐了很多錢,幫助了很多災區人民。我也想做一名慈善企業家,這樣可以回饋社會對我的關愛。而讓梟哥回憶過往,他會說自己從小就對做生意有興趣。在漢旺中學念初中的時候,他替住校的同學買些輔導書,順便收些許「跑腿費」。老師逮個正著,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說梟哥啊梟哥,你這麼小就有生意頭腦?梟哥不怕這樣的批評,他還挺樂的。
又比如,可樂會說,我最崇敬的名人是周總理和溫總理!梟哥則欣賞日本卡通《海賊王》裡主角耍寶的個性,愛聽流行音樂,手機裡反覆播著歌手歡子的《原諒我一次》,就是那首「BabySoSorry,Baby別傷心」。
但在新老同學眼中,薛梟的個性是統一的,幽默、樂觀、風趣。薛梟的新同桌唐顏東在開學禮上看到大大的橫幅,「歡迎可樂男孩」,他以為可樂男孩是哪個兒童電視節目主持人的藝名。成為同桌後,薛梟還一本正經地承認,自己的確是個主持人。「他真是讓人防不勝防。」唐顏東現在已經是薛梟在新學校最要好的朋友。
2009年5月,在熱鬧的成都春熙路街頭,薛梟遠遠地向朋友揮手,人群中不時有目光投向他右手空空的袖管,薛梟卻絲毫不在意,胖胖的臉上始終洋溢著靦腆的微笑。
5月12日他要去參加陳巖的婚禮,就是那個在汶川地震中救了29人的「最牛志願者」,其中也包括薛梟。但因為他胖了20多斤,以前的好多衣服都小了,所以只好和朋友一起出來買件合適的襯衣。他要在婚禮上擔任「伴童」。
「『5?12』汶川大地震是屬於2008年的,已經是過去了,我不能一直停留在悲傷中,生活還要繼續,前面的路還很長。陳巖也希望通過在5月12日這個特殊的日子舉行婚禮來傳遞這樣一個信息,逝者安息、生者堅強。」薛梟很少去回想那場災難,他想得更多的是將來。
「可樂男孩」也有些少年老成的感覺。但這不能怪他,從2008年5月12日那天下午開始,這個少年經歷了太多,在大地震中接受生死考驗、痛失右手、受到全社會關注,去北京上春節聯歡晚會,還跨出國門到美國轉了一圈。這些都是地震前薛梟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好像一年裡一輩子的事情都擠來發生了。」
然而,樂天的他從沒讓自己消沉過一分鐘。2009年「五一」假期,他回家後還和以前的一些同學打了場籃球,他一人就得了一半的分數。失去了右手,無法像以前一樣靈活地打籃球、玩電腦、寫字、拉拉鏈,但和那些永遠倒在廢墟裡的同學相比,薛梟認為自己非常幸運了。
生死一個輪迴,誰都逃不過。既然還沒輪到他去跟死神報到,那麼,他就要盡情盡興地活。「我發現自己用左手的投籃命中率比原來用右手還高。我還要加緊訓練,爭取『右手』也能快點用起來。」和朋友說這些的時候,薛梟的眼中充滿了自信。
2009年9月,薛梟成為上海財經大學金融學院的大一新生。學校免去了薛梟4年的學費和住宿費,但其他方面對他都是一視同仁。他說:「就該一樣嘛。我本來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更何況,現在我能用一隻手做兩隻手的事了。」
他憑一隻左手運球、投籃,在控球後衛的位置上如魚得水,課餘常常和同宿舍的男生一起在籃球場上賽一場。來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他還在綿陽市中心一家體育用品專賣店找了份兼職,既給家裡開源節流,也能鍛煉自己。他並不覺得自己和任何一個19歲少年有何不同。
由於沒了右臂,學習時多了一分艱苦。比如參加考試,薛梟用左手寫卷子,最初動作不熟練、字也歪歪斜斜,自然就比同學們慢。為這個,薛梟曾刻苦練習左手寫字,從沒提出過特殊照顧,終於,他順利通過了一次次的考驗。上課記課堂筆記,有時實在來不及,下課後馬上找同學抄,一點都不落。如今,他已經能用一隻手寫字、學習、玩手機和電腦、洗澡。
對於大學畢業後的規劃,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兩個選擇:一是在上海找份穩定的工作,二是回四川創業,當連鎖酒店的老闆。對未來,他一直很有信心。就像當初被壓在廢墟裡的時候,他堅信自己不會死。
對於生死,薛梟不敢說自己已經看透,他甚至不敢說自己不怕死。事實上,他怕得很。但活著要經歷的種種,包括對死亡的恐懼,在這個「可樂男孩」看來,都很正常。
他不太記得那個日本作家的其他作品,唯獨對那篇《向陽之詩》印象深刻——有個男人,快死了,所以他造了一個機器人給自己送葬,並給了機器一顆心。有了心的機器人喜歡上了男人,對死亡產生了恐懼,並對男人的死痛苦不已。他說:
「我恨你,恨你在製造我的時候,把心也組裝到我的身體裡。」
「但是,現在,我仍然感激你,如果不是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看不到鋪在山岡上的草原。如果不是被裝上了心,我就不能享受眺望鳥巢的喜悅,也就不可能在喝了苦咖啡後咧嘴。與這個世界的閃光點相逢,是多麼值得的事情。這樣想來,就連內心痛苦得要流血的感覺,都讓自己覺得是活著才有的寶貴的證據……」
薛梟喜歡這段話,因為這也是他的心聲。下次,薛梟想,如果再有人好奇地問他:你為什麼總是笑呵呵的,看起來總是那麼開心?他就這樣回答對方:「因為我坦然接受一切,包括對死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