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
蔡康永與梁朝偉的一次
「真情對話」
蔡康永與梁朝偉的一次
「真情對話」
畫外音：身為香港TVB五虎將一員，梁朝偉出道時受到大力培植，出演許多上世紀80年代經典港劇。與其他青春偶像不同，他願意演出另類角色，也很早就在演技上獲得肯定。過去他參與大量商業電影，也曾走前衛頹廢路線在台灣出唱片，現在他是許多大導演指名合作的對象，今年他又以一部電影當三次影帝。20年來蛻變進化，成了現在我們看到的梁朝偉。
蔡康永：梁朝偉從演員培訓班畢業之後，他演了8年左右的電視劇，到現在為止他演過60部左右的電影，最近在訪問中他常常說演戲是比較吃力的事情，比較累，那是哪一種累呢？我看過他提到很多不一樣的累。（轉向梁朝偉）我看到你說《花樣年華》經過四個不一樣的季節，夏天要熱死，冬天要冷死，還要被很髒的水灑在身上，癢癢的，很苦啊，這是一種累，然後你又說演員演戲時那個精神要進去，然後又要拔出來，尤其是演王家衛電影的時候要花很長時間，特別累。哪一種比較累？身體的累還是……
梁朝偉：精神上的累，尤其是最近幾年我突然間會這樣覺得，以前沒有覺得，可能是體能沒有從前那麼好。比如一場戲，如果你的……恩，它的起伏也很大，嗯，其實你演完一次以後已經會很累。我們平常痛哭一場之後，好像會睡得特別好，但是你只要哭一次，可是我們可能要重新再來重新再來，可能要30次，40次，所以那是要很多很多體能才可以做得到。
蔡康永：最累的是應付王家衛的要求嗎？我看到你說，你要……吃27個梨子啊？
梁朝偉：對。（笑）
蔡康永：這是被他整的最高記錄嗎？還是有更慘的……
梁朝偉：還有更糟的，拍《花樣年華》的時候，吃了26碗餛飩麵，到最後簡直是，我跟他說：「真的，導演，沒辦法，我真的很想吐，我現在還沒有拍，我聞到那個已經很想吐。」他說：「嗯，明白，拍完這個再說……」（笑）
蔡康永：要真的吃嗎？
梁朝偉：對白很長，那一場戲很長，你肯定會吃完的，你總不能假裝，假裝肯定能看得出來的。在那個時候已經很想吐了，因為……已經吃了很多碗了……
蔡康永：所以最慘都是跟吃東西有關……（笑）
梁朝偉：對對，最怕都是跟吃東西有關。
蔡康永：27個梨子是什麼時候的事？
梁朝偉：《阿飛正傳》。
蔡康永：可是我們在電影裡沒有……
梁朝偉：沒有沒有，沒有看到，因為那些都沒有用到……
蔡康永：你……白吃了27個梨子啊？！
梁朝偉：（笑）對。
蔡康永：他跟你講的時候都叫你自己試，都不叫停，就一直演一直演，演到你演不動為止？
梁朝偉：對，演到我演不動為止。
蔡康永：可是你又說喜歡演他的戲啊……
梁朝偉：很矛盾，因為他是一個要求很高的導演，但是他也有其他導演沒有的東西給我，他可以給我很長時間，給我很多菲林，慢慢去把那個角色演出來，慢慢去體驗那個角色，從不同的角度去嘗試那個角色……
蔡康永：梁朝偉進入香港的演員培訓班有個人帶他去，就是周星馳，結果他考上了，周星馳卻落榜了。據說周星馳手上還有一卷他拍下的你們兩個到山上去打架的一場戲。
梁朝偉：（笑）
蔡康永：所以你演戲最早是他教的，在進入TVB以前？
梁朝偉：（笑）對，可以這樣講。
蔡康永：誰拍呢？你們兩個……
梁朝偉：他拍，我們兩個，他也是導演，也是演員，他演正派我演反派，最後我被他打死。
蔡康永：真拍嗎？真有演？
梁朝偉：真的有拍，拍完還有打有剪接，在家裡放。
蔡康永：有給其他人看嗎？
梁朝偉：沒有，只有我們兩個人看，我是陪玩的。
蔡康永：周星馳是主要促使你去演員培訓班的原因。
梁朝偉：他讓我感覺到在演員培訓班有很多東西可以學。
蔡康永：那你們兩個同時去考？
梁朝偉：對。
蔡康永：那你考上他沒有考上，他怎麼辦？
梁朝偉：他很苦惱啊。
蔡康永：你沒有感覺到很內疚，對不起他？
梁朝偉：我不是評判，不是我挑的，是他們挑，我有什麼辦法？
蔡康永：你那時進入TVB真的像周星馳講的那樣很多東西可以學？
梁朝偉：我找到一個渠道可以去發洩我的情緒。
蔡康永：不可以在別人面前表現情緒是那個時候你很煩的事情嗎？
梁朝偉：很壓抑，我已經習慣很壓抑自己的情緒，如果找不到渠道就會很痛苦。所以我常常在家裡自己跟自己講話。
蔡康永：什麼時候的事情？
梁朝偉：很小的時候，唸書的時候，自己跟自己講話。後來發現這個渠道很舒服，心理上好像有一個出口，很舒服，所以就愛上了演戲。
蔡康永：梁朝偉說他很小時候養成壓抑自己感情的習慣，他都還蠻坦誠地提到這個習慣是來自一個單親家庭，我想說你第一次提到很小時候爸爸離開家庭這件事情的時候，你的心情是……很自然地願意記者知道這件事，已經不介意？
梁朝偉：我那個時候已經不介意，只有在小時候上學的時候才介意，介意了很多年，到長大了開始讓自己不介意。
蔡康永：講出來就不會再介意了……
梁朝偉：但是小時候很在意，六幾年不大有這家庭這樣，你學校裡面班級裡面其他同學都沒有，只有你，你就會……怎麼講？那只有離開人群，把自己孤立起來，建一個牆，不講話，就不會提到，怕觸動那個……會覺得為什麼其他人不這樣只有我這樣？會自卑。後來長大環境又不一樣。
蔡康永：後來你跟舅舅住一起，對你後來的個性有影響嗎？我看到有一個資料說你小舅舅要你不穿上衣到馬路上去玩，那是幾歲的事情？
梁朝偉：十歲左右，十歲以下。
蔡康永：所以他們對你，要把你訓練成一個像男生的男生嗎？
梁朝偉：我不知道，但是我跟他們學了很多東西，我媽媽很多兄弟姐妹。
蔡康永：你第一個工作是在舅舅的店裡送報紙？
梁朝偉：沒有，在我媽媽的姐姐的超級市場送貨，送去香港英軍宿舍，他們會訂一些食品，像罐頭之類……就會每天要送，那是我們放暑假的時候。
蔡康永：你媽媽把你送去的是外國人讀的學校嗎？
梁朝偉：對，很小時候，幼稚園到小學三年級。我那個時候很皮，我小的時候跟一般的小朋友沒有分別，非常皮，脾氣很差，每一年打架，不能畢業，要見爸爸媽媽，見家長，說你的兒子，很懶，不用功，調皮，又打架，又作弊，明年再這樣就不能升班。簽名。第二年繼續發生……（笑）直到家裡發生了狀況。
蔡康永：梁朝偉在接受採訪時曾經說過，他因為個性上不喜歡情緒表露在別人面前，所以演戲對他來講，可以宣洩一些情緒，如果躲在角色背後哭的話，也一樣達到哭的功能，但是不被認為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演電視劇《新扎師兄》的時候，他說他跟張曼玉演對手戲，常常演完一場戲就會倒在地上大哭。後來他演《阿飛正傳》還是會回去躺在地上哭，（轉向梁朝偉，笑）你演完戲常常哭嗎？
梁朝偉：沒有，因為我是那個時候……（笑）
蔡康永：《新扎師兄》的時候為什麼哭？
梁朝偉：《新扎師兄》的時候是……開始有一點……走火入魔，那個時候還不懂得，好像現在，怎麼離開那個角色，做回自己。哪個時候是很混亂，讓自己簡直分不清楚究竟什麼時候是我，什麼時候是那個角色，所以很痛苦。
蔡康永：別的電視演員有這樣子嗎？
梁朝偉：我沒有聽說過有……（笑）
蔡康永：別人看到你這樣哭，不會覺得你很奇怪嗎？
梁朝偉：我不一定會在他們面前哭。
蔡康永：回去哭？
梁朝偉：對。反正那個時候很辛苦。
蔡康永：恩。
梁朝偉：然後，《阿飛正傳》，是因為我覺得我自己演得不好，因為每一次都是因為我，要拍很多次，拍二十幾次，因為也有對手跟我一起演的嘛，我都是跟張曼玉演，但是王家衛都是說（學王家衛撅嘴，搖頭）：「重來，梁朝偉你……再來。」（笑）一直都是我。
蔡康永：別人都不用重來嗎？
梁朝偉：別人……沒有，就是……原因都是因為我。然後我就……拍完很多次，他又帶我去看那些毛片……
蔡康永：恩。
梁朝偉：看完以後我就覺得……（皺眉）為什麼我演起來好像怪怪的？我就覺得很苦惱，為什麼自己演得不好？然後回到家就很不開心，哭。
蔡康永：《阿飛正傳》被導演要求一再地重來，這個事情後來還有一直發生嗎？就是你一直跟王家衛合作的時候……
梁朝偉：其實一直都有發生……（笑）一直都有發生。
蔡康永：還是針對你嗎？就是別的演員也都沒有你重來次數那麼多？
梁朝偉：我覺得還是我問題出最多。
蔡康永：連《春光乍洩》或者《花樣年華》都是這樣？
梁朝偉：對，《花樣年華》都是這樣。我記得還是《花樣年華》的時候，有一場戲是因為我拍了三天，也拍不好，結果沒有用。
蔡康永：很難演嗎？
梁朝偉：我覺得很難演。
蔡康永：是什麼？
梁朝偉：是一場我跟張曼玉的戲，兩個人要偷情，那場戲要很好笑，但是大家要哭……哭得很厲害，但是要很好笑，我說……（哭笑不得，歎氣撓頭）
蔡康永：要哭又要很好笑？
梁朝偉：對，要出來的效果大家都會笑，但是你們要哭得很慘的。（笑）嘩！……那一次就拍得我……因為你知道你拍一場戲要很多人的配合，燈光啊，攝影師啊，你的對手啊，所有的人都已經準備好在那邊，很近距離的，燈光已經在這邊（做架燈姿勢），攝影機在……一直……（歎氣）再來。（笑）你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拍完第一個take以後就好像覺得大家都……不是大家的問題，都是我的問題，然後你就壓力越來越大，（搖頭）結果還是拍不好，（歎氣）拍了三天，嘩！……結果拍到我，什麼信心都沒有。
蔡康永：我看到網絡上講，因為網絡上的消息常常是錯的，所以問一下，拍《2046》的時候，王家衛還是跟記者講，梁朝偉交的都是行貨，就是你都拿舊東西來敷衍他？
梁朝偉：（搖頭）這個是……
蔡康永：這是錯的。
梁朝偉：錯誤的，基本上是一個花邊新聞。其實拍《2046》裡面沒有這回事，反而是我們有一些新的東西，是觀眾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蔡康永：啊哈？
梁朝偉：其實是一個《花樣年華》的延續，但是這個角色他希望我這一次會……我是演同一個人，但是用不同的演法，去表演同一個人。那我就說，剛開始的時候就已經跟他說，跟他討論，我說（吃手，思忖）……這個不太可能吧，這個很難，我說：「你給我一點東西，起碼。」他說：「那你想要什麼？」「我想要一個鬍子。」
蔡康永：（笑）
梁朝偉：起碼讓我有一個東西抓住，我才是另外一個人。然後他說：「（學王家衛酷酷的）如果沒有鬍子呢，就比較厲害；有鬍子還是比較……」（撇嘴）大家都可以想像到。但是我說（質疑地皺眉）：「……沒有鬍子很難啊，會很難啊，因為那個人我已經……其實在我的身體裡面，那個周幕雲，你不給我一些東西讓我有一點點感覺不一樣，我很難……我很難從那一點開始去變化出另外一個人。」（笑）如果不是的話我會……因為我潛意識裡面已經有那個人，只要我一啟動我就可能……他自然就會出來，那個人講話的節奏……因為我已經在那個人裡面生活一段時間了，現在重新再挑起那個人物的時候，我很容易就進入那個人物，我很難去重新再調整自己，所以我需要一些東西讓我感覺是不太一樣的，有一點點不一樣。結果他也同意，看完片以後他覺得，也是對的，有一個鬍子會比較好一點，（笑）的確是這樣，因為我覺得演員總有他的一些……恩……
蔡康永：需要依靠的……
梁朝偉：需要一些方式，或者一些東西，讓他去進入某一個角色，所以我覺得還是需要這樣。但是他沒有什麼不滿意啊，他也覺得，蠻好的（笑），我演的（笑得很開心）……
畫外音：1960年代，壓抑的香港，一個遭到妻子背叛的報社編輯，周幕雲可能是梁朝偉遇到過最內斂複雜的角色，無法用言語動作來表現的情緒，有時候甚至要用背影來讓人尋味。20年戲劇生涯，梁朝偉嘗試過各種虛擬人生，使得他如同少年般的單純笑容透著一種看盡人生百態的圓融溫和。演員的說服力和明星光彩，在梁朝偉身上協調地並存。他可以悠遊在嚴肅題材和商業電影之間，演完狠辣警察，再扮同志耍寶，他就是有辦法讓觀眾接受他的演出。表面上唯利是圖，其實是個很有人情味的騙子，梁朝偉在《地下鐵》裡，悄悄溫暖著觀眾。
蔡康永：梁朝偉這次帶給大家新的作品是《地下鐵》，《地下鐵》裡他以他的角色出發，給這個電影增加了很多原著所沒有的劇情。其實他參與編劇這件事情，我看到的資料還很早，聽說他在演員訓練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自己編劇了……
梁朝偉：（笑）
蔡康永：這個很了不起，你們的老師提到說，別的演員都是拿現成的劇本？
梁朝偉：對。
蔡康永：然後你堅持自己編一個劇來演。那是什麼？作業嗎？還是考試？
梁朝偉：考試，大考。
蔡康永：啊哈？
梁朝偉：就是最後一次的考試。
蔡康永：那時候你還沒有真的開始當演員？
梁朝偉：還沒有。
蔡康永：1982年，你20歲。
梁朝偉：對，1982年。
蔡康永：編什麼劇呢？
梁朝偉：沒有啊，就是編一個很簡單的劇情的東西，把我一年裡面學的東西都可以放進去，都可以演出來給所有評判看，我才知道我一年裡面學了什麼東西嘛，所以我應該去寫一個我覺得那方面是我做得最好的，所以我就把那個東西全部放進去（笑）。
蔡康永：你20歲的時候在香港TVB的演員訓練班是一個什麼樣的學生？我看到兩種說法，一種說你常常逃課，能夠逃掉的課就逃掉，可是你又願意自己編劇本來演，所以你是喜歡的課喜歡，不喜歡的課就逃課……
梁朝偉：其實我沒有怎麼逃課的，我沒有怎麼逃課的，我是乖學生的。
蔡康永：真的嗎？不是說你什麼練劈腿、拉筋……
梁朝偉：（皺眉笑）哦！唯一就是那個功夫……
蔡康永：功夫課？
梁朝偉：功夫課，我唯一逃課的就是功夫課，因為那個實在是太痛苦了，我覺得那個東西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做得到，劈腿……要你一天完成……（笑）
蔡康永：做不到的……
梁朝偉：做不到的，所以只有那個課，我是逃課，其他的我沒有逃課。
蔡康永：所以有一個課要跳過去一堆竹劍……
梁朝偉：對對對……那很恐怖。
蔡康永：教授說要選打屁股或者跳過去……
梁朝偉：對啊，我選擇打屁股。
蔡康永：真的嗎？
梁朝偉：（笑）對。
蔡康永：結果你有被打屁股嗎？
梁朝偉：有。
蔡康永：（笑）可是考訓練班的時候不好考吧？你怎麼覺得你可以考得過？
梁朝偉：我沒有覺得我可以考得過，我試試看而已……（笑得極其單純無辜）
蔡康永：不是要做一些表演嗎？
梁朝偉：對，要做表演，試試看嘛（笑得極其憨篤篤）
蔡康永：所以誰教你怎麼準備那些東西？
梁朝偉：沒有找人準備啊，就是自己看完以後（傻乎乎地做捧書姿勢）覺得怎麼做就怎麼做。
蔡康永：考些什麼？演一些劇本裡的角色嗎？
梁朝偉：對鏡頭講一段對白啊，然後完了以後就自己演一段戲啊，就是這樣的東西。有一些老師在裡面問一些問題，就這樣啊。
蔡康永：可是你從來沒有演過戲……
梁朝偉：從來沒有……但是我在學校也是有……有一些活動，比如說參加很多比賽啊，比如說……比如說……演講比賽……
蔡康永：恩……
梁朝偉：類似的那些比賽。
蔡康永：有贏嗎？
梁朝偉：沒有……（突然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