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
心有屢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灑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
——宋·韓淲
闌干曲,蜂蝶更隨人。
流鶯何處語聲頻。
折花閒伴酒,試濡唇。
梁燕已爭春。
凝情久,風淡起輕塵。
露收芳徑草鋪茵。
小桃紅映水,日初勻。
點染煙濃柳色新。
是誰,在馬不停蹄地訴說憂傷
當你的影子在紅牆照壁上模糊,文德橋上晚來的風吹過我的眉頭,陽光的華麗在秦淮河的春衫上斑駁成憔悴的記憶。是誰把峰眉頻蹙,又是誰在黯然魂傷?簫橫在唇前,我已無力再把陽關重彈。指尖還歇著傷感,掌心已迫不及待地遞來愁緒。那些煙波紅塵裡如荷般悵然的心事,那個夫子廟前猝不及防的瞬間,在回望的時候,真的就可以這樣徒留下一徑輕寒,兩袖蕭然?
夫子廟前與你相遇,是偶然,還是必然?三生石上那些牽牽連連的因緣,奈何橋上那些深深淺淺的夙願。只四目相遇的一瞬間,我便知道,我千里追尋的腳步就要在這一刻停駐。花兒綻放,蝶兒輕揚,青衣如麻間拾級而下的窈窕女子,淡淡的娥眉淡淡的紅妝。她眼裡流動的波瀾,她心裡藏著的嬋娟。那是一泓碧水,一潭柔波,一輩子讓人沉溺。一輩子,就記得那一雙眼,那抹素淡的容顏。記得了,哪怕是缺少一天,一個時辰,一分一秒,都不叫一輩子。秦淮河上漂浮的朵朵心絮,慢慢悠悠地在紅塵裡回轉。彷彿一個延音,一個回視,幾番沉浮,幾度纏綿……
柳蔭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
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
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宋·周邦彥《蘭陵王》
柳色裡,沖杯碧螺春給自己。沒有纖巧的蝶翼掠過嬌艷的花朵,空氣中也沒有暗香盈袖。淡淡的綠縈在心口,就埋掉了這個季節的思念。
可惜,你住的樓台沒有楊柳。無盡的思念便要懸在春風的枝頭。被雨雪的冷眼嘲諷,怒視。被穿梭的愁緒踐踏,蹂躪。沒有思念。這個城池無邊無際的柳色蔓延。
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這是李商隱在一次飲宴《花下醉》的落寞,那些飄零的煙花,以一個諾言的溫度,自唐宋的渡口蜂擁而至,簌簌是無盡的寒。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注定的吧,自從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到十里秦淮,一城春色半城柳。當花隨東風去,剩下我們在一片春光明媚裡癡癡追憶,往昔已不再,秦淮空依舊,更幾重瓊台高樓。誰忍把浮名換作淺吟低唱,笑飲不敵疾風的一杯濁酒?那素衣的女子已經漸行漸遠漸無窮,模糊在那白露清霜的山水之間……
夜了,霓虹的燈火映出這個城池的輝煌。滿天的星火,照亮我前進的方向。我要馬不停蹄地趕上你今夜的綺夢,那枚玉珮儲滿的柔情。滿天的煙花飛旋。一支一支的芰荷冒出水面。一寸一寸地開出溫柔。
那是誰的欲語,還羞?荷的聲音,潔白,亦矜持。
相思在秋波倒影中橫成眉峰,愛戀在琴弦的清音中凝成含苞。零零碎碎的心事,匯聚成長長短短的芰荷,散入眼眸化做淚水,落入塵埃化成花朵。當芰荷花開的時候,我讓掌心綻開一朵,眼睛便聽見了天籟之音。宛若涅槃的法螺。
一些荷醒著,眉飛,色舞。荷是不肯嫁與春風的,永遠,在濯清漣的日子裡,暖暖地堵住心口……
花開有聲,綻放幸福。
因為愛情,我們的心靈更加清澈。一枝青荷,一枚碧玉,獨自臨風,透過塵埃,在心裡掀起波瀾,在時光裡雕鑄芳香。宛如幾點飛鳥,靈秀的身子只是那麼一擦而過,卻在感情的湖面上劃開越漾越遠的漣漪。縱使東風暗換流年,所有的故事已經滄海桑田,卻總有那麼一些事,一些情,一些人,在剎那泛上心頭,緊緊抓住柔弱的心,一次次久久回味。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屢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灑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唐·李商隱《無題》
秦淮河邊夫子廟旁,我們的愛,如此洶湧,讓這一回眸的溫柔,有了如此迅猛的成長。此刻,它就像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迎風而立,注視著眼前那片無邊的綠色,唱著只屬於錦瑟年華的歌。風在往愛情的方向吹,雨在愛情的池塘泛著波瀾。秦淮河在明明滅滅的燈火裡,蕩漾出層層的漣漪。紅塵有你,該如何表達我的欣慰?
柏拉圖說:這是一個殘缺不全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從天堂被扔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個人,他的美好能夠讓你喚起天堂的回憶,這就是愛。
站在夫子廟旁的青石板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他們行色匆匆,眼神倉促;看他們行蹤不定,去向不明。耳朵裡是你迎風而來,水袖霓裳,環珮叮咚。忽然地,就有了滄桑的味道。
說不清楚的感覺,像夢吧?在遠處,在遙不可及的遠處。低頭思量,我們實際的相遇卻只有一次,夫子廟前那深情的一眸,儘管這一眸還是在照片上完成。但此一足也。昨夜微蹙的眉頭,雨中墜落的淚水,唇邊淺澀的紅酒,未寄出的紅箋,龍泉湮滯的簫咽,還有聚星亭前瑩白的百合花,玉傾城血色的玉珮,以及那些夢中的秦淮煙火,纖毫畢現又若無其事地以我不可知的速度駐足。
在秦淮漫天的柳色裡,我們都是低吟淺唱的天使。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愛不知所依,而至死不渝。《影梅庵憶語》裡冒襄的那一句「今忽死,不知姬死而余死也」,豈不是最明白的註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癡情、執著,洶湧,而義無反顧。
燕子聲聲裡,相思又一年。
這是詩人的口吻。我不是詩人,我的窗口也沒有燕巢,洛浦江岸邊的煙花散落一地。這些日子,我以洞簫為槳,瓊花作舟,自洛都涉水千里,泛舟於你煙波浩淼的江南。當細雨霏霏、秦淮兩岸香擁翠繞,是誰挑燈醉看吳鉤,黯然傷懷於碧水青天間的舴艋小舟?當渭城的輕塵沾上別襟、塞外的羌笛奏起陽關三疊,又是誰身披蓑笠狂歌大江東去?又有哪個女子輕捻燈花,柔傾香茗?素箋成灰,相思成災,還有哪個羽扇綸巾間穿行的書生「當年拼卻醉顏紅」?還有哪家的女子「和羞走,卻把青梅嗅」?秦淮河靜靜地流淌,遇到過仙眷良緣,亦見慣勞燕分飛。
這些日子,我已習慣獨坐西窗閒聽一簾幽夢,把滿腹心事與宿命放逐在月白風清的軒庭,任風吹簾動,燈火樓台,煙波無窮。
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畫船載、清明過卻,晴煙冉冉吳宮樹。念羈情,遊蕩隨風,化為輕絮。十載西湖,傍柳繫馬,趁嬌塵軟霧。溯紅漸、招入仙溪,錦兒偷寄幽素。倚銀屏,春寬夢窄,斷紅濕、歌紈金縷。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幽蘭漸老,杜若還生,水鄉尚寄旅。別後訪、六橋無信,事往花委,瘞玉埋香,幾番風雨?長波妒盼,遙山羞黛,漁燈分影春江宿。記當時、短楫桃根渡……
——宋·吳文英《鶯啼序》
晚來寒露沾衣涼。何時會有你江南驛寄的梅花?生已諳於長歌劍出鞘的蕭郎,只有在寥落無人之處搖曳低吟。郎唱起的是橫刀揚鞭,金戈鐵馬。千帆過盡,高樓望極,雨來,風起,夫子廟前凝眸神閒的你,可會在遠山的那方,為我修眉凝妝,紅袖添香?或是玉肌憔悴,獨守著一脈燈火,淺奏著一曲東風破,淚下索索……
洛陽城裡的牡丹,一片一片開滿天涯。雨一點一點地落下,激起淺薄的輕煙,彷彿誰在滄桑的紅塵之外,娓娓訴說著悠遠的往事。當你轉身消失在人海,我思念的洞簫已經吹瘦秦淮無邊的風月。洛陽和金陵,不過三千八百里的距離。我們的中間是一條河,河的兩岸是無盡的柳色,我們在柳色裡兩兩相望。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我懷揣著那些盛極而衰的歡樂,遙想朱樓,水隔天遮,而一襟幽懷早已無言獨上蘭舟。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還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蹤。記憶隨著這場盛開的柳色花事,不著痕跡地席捲過來,一顆本已脆弱的靈魂就輕易地消散在如煙如風的殘照裡。多年之後,誰還會記得那些光陰裡的古老情事?那些躺在紙楮背後的故事,那些關於生命和光陰的真實的東西,它們靜靜地停泊在歲月的倒影裡,不曾稍離。羅衣留不住,唯有香魂入夢去。那抹玉色,那些傾城,那些深深淺淺的愛戀,都在魂夢中漸行漸遠……
美玉兮流光,佳人兮勝流芳。
誰是前世的眷戀?誰是今生的劫數?誰是下一個輪迴裡,最捨不得遺忘的那人?又是誰在淚濕春衫透的黃昏,對著暗香湧動的瓊花月影,把酒言歡?我依在你寫滿心緒的流光裡,品讀所有的往事和絢麗。燭光下,是你細細點點的溫柔。溫柔如水,思念勝酒,所有關於風花雪月的往事都索然無言,頹然酡顏,以致零落成塵。
記憶的盛宴中,時光的河流靜靜流淌。定格。穿越時光的重重皺褶,那份蟄伏在記憶深處的溫暖和心動,明年春來的時候,是否還會在那隔岸的花樹下靜靜地候我,淺笑,如初?宿酒未醒,花不言語,所有的花香和思念,在季節之外流離失所。
放眼,天空如此遼遠,世界從此不同。時間開始凋零。
洛陽城的牡丹開了一地,姚家的公子一夜白頭。
千年等一回
夜色闌珊,華燈璀璨。這個城池在夜色下無眠。
我突然想去看你。為著淺淺的因緣。我要去看看你斷橋上飄忽不定的容顏,看看這寶塔下流轉千年的姻緣。
沿江的馬路燈火輝煌,十里長堤在秋風裡蔓延。紅塵氣象,琉璃世界,是誰在吟詠當年的華章?皓月明輝,三千繁華。王孫公子,淺笑宴宴;窈窕淑女,霓裳飛揚。那一隊隊香車寶馬碾著風塵,轟轟而來。
來看你,我不需要香車,更不需要華服。一架馬車,一束皂衣,已經足夠。來看你,我不要大張旗鼓,淺淺的腳步,輕微的呼吸,甚至連顰眉,也是那麼的細微。這樣的不事張揚,這樣的悄無聲息,是不是更能嗅出斷橋下,你的一懷幽襟,一束素心?
抵達你身邊的時候,我的心居然狂跳不已。行將而立的男子,居然也像十七八歲初戀的孩子,窘慌吞吐而不知所措。面對你,我不言語。只是默默地凝視,毫無來由地戰慄。塔寺外鼎沸的喧嘩難以遮掩那一闕「金山」的字匾在柳陰裡無語。氣勢恢弘的山門,流光溢彩的殿堂,那一椽飛簷,那一杵寶塔,那一串鈴聲,此刻就這麼近地和我依偎。我看見那些千回百轉的前塵,在暗夜裡,流光般輕揚。那個白衣的女子,那個文弱的書生,那些往事,那些夙願,頃刻間,一隊隊鏜鞳著,直抵胸口。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
——宋·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
陽春三月,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這是遊人如織的西子湖畔。一帶綠柳環湖水,半波青篙起遠山。我看見你遠遠地走來,水袖輕漾,素衣如雪。那座橋,還有白色的油桐在風中翻捲。那把傘,還是那樣帶著書生的儒雅和風流。也曾一夜無眠,數盡梅花,冷落星河,紅眸為萍緣。千年等一回,等一回這曠世的情緣。是西湖的水,還是孤山的石,刻下這前世的姻緣?而今夜,我就這麼近、這麼近地和你靠近。我在這飛簷閣樓之外,在這江天碧水之間,或者,就站在禪寺的古梅下。白衣皂甲,一劍飄然。江水映著兩岸三山的燈火,長天納著紅塵的恩怨,水陸道場的法螺聲聲不斷,遠處是鎮江的繁華,不斷地上演。
樓台兩岸竟相連,江南江北鏡裡天。這個萬川東注,一島中立的江心芙蓉,胸襟大開,含笑西向。是喟歎大江東去,群山西來的壯麗,還是吞吐自東晉前清以來的裊娜香火?大雄寶殿前的香火繚繞,禪寺外劍影爍爍,但見落梅如雪。紛紛揚揚的梅花直落到我的眼前。拈一瓣來嗅,竟也會聞到錚錚的苦香。
流水無聲,碧波無瀾,凝眉間,已是逝水千年。
山門外,我一個人靜靜地端坐,熟悉著這裡的一切。山上寺院的殿宇影影綽綽,樓塔爭輝。飛巖穹軸,雲天四垂。宛若俊鶻摩空,鳧雁浮江,巨鰲出海,吞吐萬象,雄峙百川,非世間境界。這是江南的小鎮,瓜洲的渡口。遠處青山如黛,近處流水有聲。天水一線間,是星垂平野曠的京口、維揚和瓜洲。二十四橋的明月斜照,瓜洲的漁火不眠,是誰在岸上踏月放歌,不斷的情花綻放。誰的心又如止水,誰又為誰蕩漾一池的秋波?一轉身,天地已經黃昏。那千年的等待停留在誰的弦上,誰又手把著手翻唱那一曲《千年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