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自可成追憶 第3章 夢迴江南 (3)
    有人穿起了洋裝,有人整成了韓容,也有人把尾巴搖得啪啪響。他們的鋼琴聲餘音繞樑,他們的宮商卻扶不上牆;他們把洋文當成了爹娘,卻讀不懂詩經最簡單的篇章。他們把桃花扇換成了歐元,卻不識得那朵「不食異族」的桃花染。

    為什麼我用翰墨渲染的畫卷,你卻說是多此一舉的過場?為什麼我用浣花箋敲下的詩行,你竟說沒有英文看起來漂亮?為什麼我遠道而來的滄桑,你只當作笑話一場?為什麼我淌下的熱淚,絲毫都打動不了你的鐵石心腸?

    那裡去了,我的蒹葭?那裡去了,我的姑娘?巴黎的時裝展,把我的眼睛灼傷;水泥豎起的圍城,排斥了蒹葭搖曳的背景;抹不去的憂傷,揮不去的蒼涼,像劍一樣,將我射傷。

    一種疼,痛斷肝腸。

    江南印象

    那江南必然是這樣的,從阡陌縱橫的水鄉,一支暖槁再也撐不住了,撲哧一聲,將墨鏡打碎,一聲噯乃的歌謠便從水湄唱到雲端,再從雲端唱到旗旛招展的酒家,唱入艄公古銅色的臉龐,唱入南浦的兩行柳色,唱入一支彎彎的蘭花槳,蜿蜒如雲煙深處的一溪新綠。

    那樣輕盈,那樣氤氳,卻又那樣層次分明。一聲槳,可以無端地惹哭滿池的漣漪;一陣風來,可以急飛滿城的柳絮;一夜賣花聲,可以香透小巷滿街的油紙傘。一半是留在巷口的跫音,一半是綠衣裳迎風的歌吟,猶如紫燕問雨,撒下一串脆香香的呢喃,在城東的絲行,在北鄉的渡口。每一聲吆喝都是一首動聽的歌謠。反正,江南就是這樣看不清,也摸不著,卻可以讓人怦然心動。

    江南必然是這樣的,粉牆托出綿綿不休的黛瓦,懸於巷口的燈籠盛開出俏紅的朦朧,瘦瘦的猶自點睛著墨跡未乾的畫卷。然後,忽然有一陣子,一首小令把所有的水榭亭台都聒噪醒了,一支柳笛把城郭的渡口和鄉野的河流都染綠了。江南猶如姚家鋪子五彩斑斕的絲綢,因無處不在的溫婉旖旎而香軟起來。

    而關於江南的歌謠,必然曾經有這樣的一段故事:在白石道人解鞍少住初程的竹西佳處,在謝眺斜看江南佳麗地的帝王州,在張繼江楓漁火對愁眠的姑蘇城外,在皇甫松夜船吹笛雨瀟瀟的驛邊橋,一個梅子在離人執手相看後突然感到了不捨,一位野遊的公子看到珠簾後的少女突然停住了馬蹄,一個遠行的遊子聽到夜半的鐘聲突然不眠,在剪燭夜話的西窗,在月明花暗的畫堂,在香囊暗解的青樓,在槳聲燈影的渡口,在山色空濛雨亦奇的湖畔,所有的人突然都感覺醉了。當他們醉醺醺地矇矓了星眼的時候,他們決定用肢體,用語言來描摹一副水墨的畫卷,用一種香軟得只有煙花才能聽的清楚的耳語來為這副畫卷命名:「江南」。

    瓊花又可以開始描摹畫捲了,有的隨風去垂詢人家瓦上的青苔,有的在女兒家的額頭描起了桃花妝,有的留在了桅間化作召喚天際的歸帆。而柳樹則用穿鶯的枝條,劃下了一行又一行長短不一的句子。那黛色的韻腳,有的標識著先秦的蒹葭,有的標識著唐宋的殘月,有的標識著民國的雨巷。而雨巷背後,那一條條櫓歌起伏的水路,則留作了畫邊,讓渡口的小鎮,在畫面上一下子翩然起來。

    江南必然是這樣,一朵雲霞,一聲雲鵲,一樹桃花,簪在鬢邊,插在襟上,夾在線裝的書頁裡。或者,在我想像不到的地方,正緩緩地打煙雨氤氳的畫卷。

    意亂情迷的江南

    櫓聲還在彼岸。人已消失了不見。

    只一個盹兒的瞬間,時間彷彿已經倒流了三百年。

    在古老的江南,在小橋流水人家的庭院。我常常陷入混亂。

    如夢,如幻。一切在真實與不真實之間變換。

    秦娘橋與秋娘渡。那歌聲,此起彼伏。

    像初綻的蓮,一朵一朵,在翠蓋與柳蔭間盛開。

    誰在爭渡,升起的明月,驚起的鷗鷺。

    那柳七醉臥在花間,手執了檀板。

    那個時候,相如病酒,文君當壚。

    我們一起駕車出遊,看看飛燕,折折花柳。

    怕就怕喔,那粉牆內的佳人,驚見。

    襪剷金釵溜。露濃花瘦,薄汗濕了輕衫透。

    曲水流觴,蘭亭雅聚。

    你笑我行雲流水,筆走游龍。戲題新句。

    看五馬行春,旌旆遠搖,更瀟灑,美人如玉。

    一曲高歌,為誰,眉黛頻蹙。

    梅子熟了,橫塘路,滿城的煙雨亂舞。

    隱隱記得,那次的凌波微步。

    簾外撲花的蝴蝶,頻念我,春來愁緒。

    無據,無緒。門掩桃花雨,且莫厭瑤觴瓊露。

    翠羽簾垂,歌聲緩引。潯陽江頭,楊柳岸邊。

    那舟子還等著渡江。桅間,

    有鳥雀比翼成雙,後庭花無常。

    今宵月,偏照西廂。淚染紗窗。

    還是那時的江南,美人依遍了朱欄。

    夕陽下,那個畫面像水墨,氤氳著,千年不散。

    是在等待,別後雙魚難寄的紅箋?

    還是在等待,那個剷襪步香階的夜晚?

    誰忘了歸家,誰還在客船。

    江上的舟搖,樓上的簾招。紅了的櫻桃,映綠了的芭蕉。

    簾捲了西風,此去無憑。歎人生,

    幾番離合,便成遲暮。那人鴻雁兒全無。

    誰忘了歸家,誰還在客船。

    我看見,梁間的紫燕雙雙,誰在纖手香研。

    我看見,白萍洲的白帆點點,漸行漸遠。

    彷彿,時光迴環;彷彿,還在當年。

    彷彿,你的小喬初嫁,英姿華髮。

    彷彿,還是當年的三顧茅廬,六朝勝處。

    彷彿,你還在江南,畫船兒聽雨。

    彷彿,你還在我懷抱,笑語燕燕。

    向雞窗、拘束了吟課,啖破了櫻顆。

    我夢中的江南

    我多想帶上裝滿夢的行囊

    乘一葦蘭舟去那煙雨迷夢的地方

    我多想沿著櫓歌起伏的水路

    尋找我那夢中的江南

    穿過二十四橋的兩分明月

    走進瓊花漫卷的季節

    我要月下尋找那支美人留下的玉簫

    看它是否還能奏出揚州城最悠揚的樂章

    追尋夫子廟前的鑼鼓喧天

    蹀躞在曾經槳聲燈影的十里秦淮

    我想找到那只前明落下的畫舫

    讓它載去歷史的蒼茫和炎涼

    我想聽一聽媚香樓那穿透千古的絕唱

    在石頭城的夜空裡哀怨地迴盪

    藉著滿天的柳笛瓊花

    我多想撫去香君臉上滾落的淚滴

    在夜幕下染成桃花一樣的嫣紅

    我多想號令公瑾的旃艐彌江而下

    讓刀光消匿四海一統

    我望見淮左名都竹西佳處

    裊娜的歌聲像雲煙一樣籠罩著迷樓

    一位英俊的公子跨馬消失在柳堤的盡頭

    我望見了豆蔻梢頭的娉娉裊裊

    那捲起的珠簾掩盡了馬蹄聲聲

    我望見了桃葉渡誰系的蘭舟

    橫斜在曲檻外歌聲宛轉的花蔭下

    那秦淮河夜夜不停地流淌

    低吟了多少才子佳人的悲歡與離別

    王謝院前的野花草

    望斷了多少蓋世的功名與不盡的繁華

    《秦淮三疊》的千古絕唱

    又有多少故人舞盡霓裳從此斷腸

    我站在長江岸邊的北固亭

    似乎還能聽到

    一股悲壯的風呼嘯而來

    我站在秦淮河邊的古渡口

    似乎還能看到

    鶯歌燕舞的董小宛、柳如是、卞玉京和李香君

    幾度曉風與殘月

    畫堂南畔寂寞了剷襪與香階

    幾千年的功名塵與土

    談笑間灰飛了檣櫓與雄師百萬

    風流的六朝古老的三國

    我的江南我夢中的故園啊

    跨越了千年的滄桑

    只留下兒女情長在不斷地傳說

    那一個錦繡的江南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山寺的夏夜,讀韋莊的《菩薩蠻》,無意間被這首小令感染。

    不忍再讀下去。這個五代的詩人,把他的魂,他的夢,留在了江南。「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那個關於江南的夢,實在是太美了,太絢爛了。一輩子讓人不能醒來,不忍醒來。

    江南,那遙遠的江南,那錦繡的江南。想那「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的豆蔻梢頭;想那「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的夜晚;想那二十四橋的明月夜,那些吹簫的玉人;還有那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騎擁高牙的出遊。那遍地的綺羅,那盈耳的絲竹,那些「眉黛斂秋波,盡湖南、山明水秀」的女子。他們像夢一樣溫婉、迷濛,而又帶有一絲絲的傷感。

    就像今夜,我獨坐在寺院的一隅,神色黯然。燭光搖曳出窗外嵩岳模糊的輪廓,遠處是八百里秦嶺蜿蜒。可我的心依然,停留在江南。停留在那個「深映落花鶯舌亂,綠迷南浦客魂消,日日斗青袍」的江南。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從江南走過,閣樓上那個吹簫的女子,她隱在梨花掩映的樓台,我看不清她的容顏。我想,她一定有著月光一樣清麗的容顏,月光一樣披散的長髮。閣樓下,有載客的烏篷,也有嬉戲的蚱蜢,她的簫聲哀怨而低沉。她是在傾訴愁腸,還是在懷念情郎。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長時間的啞言,心裡有了薄薄的涼。

    我也曾學古人,「百花洲上醉時吟,揮毫一字直千金」,也曾在「滿樓紅袖招」中,騎馬過斜橋。還記得那次的小窗幽會,「美人為我歌新曲,翻聲調、韻超出宮商。犀箸細敲,花瓷清響,餘韻繞紅梁」。那低眉順眼的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江南啊,江南,那個夢一樣的江南。我是這樣深愛著她。她的小巷,她的百花,她的雙橋,她的女子,甚至她梅子黃時的那個季節,那個凌波交疊的橫塘,一次次折磨了我的文膽酒腸,「拼了醉眠,不須重唱,真個已無腸。」

    門環上不動聲色的銅銹,流水人家簷下的青苔,一天天,一年年。少年的雞窗低吟,中年的夜船聽雨,然後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裡,靜靜回憶。回憶那些零散的片段。回憶他或者她,雨巷的邂逅,古鎮的挽手,秦樓的風流,而關於江南的種種,到了最後,終究要化為愛,化為夢,化為一生抹不去的疼。像美人眉間的丹砂,燦烈,洶湧。那持續一生的感傷與嚮往,便暗藏在這一份絢爛裡。

    「山中寺月尋桂子,郡亭枕上聽潮頭,何日更重遊」。在江南的嚮往中成長,在江南的回憶中衰老。那個有關江南的夢啊,將一直跟隨著我,直到永遠。

    即使你沒有到過江南,卻依然會在心底,藏著一個小小的江南。

    不管是在遙遠的大漠,還是北國的邊關。

    江南,那一片錦繡,永遠都是那麼燦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