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橋,千燈照瓊甌,雪膚金衣鏤。是誰在連呼酒,款步上層樓。白水、白面、白糯米,三白酒綿後回甘,一杯解千愁。相逢意氣飲,綠觴翠鈿好相酬。三杯兩盞,往來不休。多少往事湧上心頭。是洛浦的「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潯陽江頭的「添酒回燈重開宴」,揚州的「高館張燈酒復清,夜鍾殘月雁有聲」?還是范仲淹的「莫辭盞酒十分勸」,呂本中的「誰會山公意,登高醉始回」?萬花樓上花燈會,提畫燈迷猜一對。那一個瞬間,玉壺光轉,霓裳飛揚,彷彿琉璃世界,時光回還。
風不休,酒不醉,瑞香燃盡了鴛鴦兒魅。在珍珠十斛和羅衣紛飛舞的影影綽綽裡,明月在西廂掛成了簾鉤。要問座上誰風流,關帝廟的樓台月缺;燈火中的文昌閣,風姿綽約;白蓮寺的佛塔,巍峨高聳,堪稱一絕。
鏡湖三百里,菡萏發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李白《子夜吳歌》
當樓台譙鼓報三通,漏過半夜,盛庭會所外,何人夢魂慣得無檢拘,又踏揚花過謝橋。過謝橋,穿弄堂;穿弄堂,繞迴廊;繞迴廊,近軒窗;近軒窗,書聲琅,拂風閣內燈輝煌。
綠茗裊娜詩生香,蛾冠輕衫衣帶長。銀燈後的他,溫潤無瑕,有絕代的風華;一支筆輕輕點破,翰林秀才,文武狀元多氣魄。是《文選》的「事出於沉思,義歸於翰藻」,還是《子夜》的「筆勢酣姿噴薄,細微處婉委多姿」。文宗鴻儒,多少人仰慕,綠綺輕拂,文思運帷幄。她有明淨如水的眼波,他眸子裡有揚眉淡看的閃爍。誰用那迷路的秋波,添得花箋上美人淚婆娑。誰又醉扶我暈開了翰墨,走馬平川,一曲舞纖羅。
當其曉寒輕渺,晨光微爍,紅袖添香聞桂魄,漏盡未覺風蕭索,殘紅翩翩裡雙影落。西柵街外的明月,多情應笑我,醉臥花蔭,一如輕挽蘭芷步阡陌。
待晨來尋訪,小徑深處,欄外竹樓,綠蔭匝地,雙橋臥波。若隱若現雨中燕,繞著梁昭明太子同沈尚書讀書處的「六朝遺勝」,雙宿雙飛。憶千年竟如昨,而今空餘幾隻鷗鷺,幾點水墨,把春光暗渡,舊夢相續。汝窯燒製了釉彩的筆罐,遙對著水中央那一爿明代的經幡。
彷彿還是昨夜南朝的江南,輪迴偷轉,幡旗招展。簷間的佛慈眉善目。佛無言,回觀我。我是太子,太子是我?
彈指間,黛瓦斜,書聲遠,如夢幻如,一去千年。
煙花三月。一聲雞鳴。炊煙漠漠。
佳期如夢
自古兒女為情憂,一棹蘭舟去難留。樟樹林裡伯勞飛,白菊圃裡歌不休。蘭槳點破了漣漪碎,蒹葭居處碧水流。誰解女兒心中憂,遠去了青衫與長簫,空留下小軒與竹樓。
哥哥你要去遠遊,桃花渡口系蘭舟。風吹衣飄飄,白馬鳴烏桕。池塘落雙影,流鶯穿弱柳。橋裡的橋,樓外的樓,遺墨軒外的碧水,日夜流。
隋堤遠,波急路塵輕。
今古柳橋多送別,見人分袂亦愁生,何況自關情?
斜照後,新月上西城。
城上樓高重倚望,願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宋·張先《江南柳》
誰在柳堤分袂,誰在高樓長佇?汴京望不斷,運河空蜿蜒。這一去,是長亭更短亭;這一去,是關山千萬重;這一去,是雲鬟慵整琴懶聽;這一去,是淚濕紅箋寄不成。寄不成,空留鴛鴦冷畫屏,銅鏡鎖槁形,紅燭搖殘夜,孤衾對古箏,耿耿長夜,寂寂長燈,春愁閨寒夢猶冷。
夕陽起平蕪,蓮動下漁舟。還是烏將軍渡口,那一片荷花,葳葳蕤蕤,惹人疼愛。你贈我的荷花,大朵而明媚。它們在暮色裡搖曳,在碧水裡張望,躑躅。彷彿還有誰家的女子,採蓮南塘秋。驚起了鷗鷺,婉轉了歌喉。翠幔間繁纓纖腰間長袖,綻破了櫻顆,顛簸了小舟。不勝羞,幾番娥眉嗔怪,幾次輕舒水袖。
是夢?是幻?還是你一直在我的身邊,從來不曾遠遊?
我走過白蓮寺的鐘聲,昭陽書院的牌坊和長廊。拂風閣內書聲琅琅,那塊沈士茂題寫的「六朝遺勝」,在餘暉裡幽幽地緬懷著那些風雅絕美的往事。那個才情絕世的梁昭明太子,在迷離的燈火裡顯得忽近忽遠。我想起了那個打馬的少年,他白衣白馬,英姿颯爽。他穿過了觀前巷,斜過了應家橋,走過桃花掩映的人家。他急馳的馬蹄驚落了滿樹的桃花,弄壞了我的桃花妝,也擾亂了我少女的心事。他的眸子裡有著清澈如水的眼波,和揚眉淡看的閃爍。
那是一個致命的邂逅,連風也靜美得忘記了呼吸,任由化蝶的歌聲,穿透自己透明的身體。那一個凝眸來的突然,那個對視的一瞬,就像一輩子,刻在我的心裡。那一輩子又像一天,一直鮮活在我的記憶裡。不曾有憂傷相染,不曾有別離傾軋。彷彿永遠都停留在那一天,無論過了多少年,過了多少個世紀,那一刻一直停留在我腦海:他清俊的眸子漫漫掃過我的臉,一種內心深處溢出的溫暖,開始隨著秋水蔓延,瞬間將我包圍,將我融化,柔如雲,淡如煙。
烏鎮的兒女,燈影裡的人家。我看見流水的人家,有人在剪燭夜話,有人在把酒話桑麻,也有人在臨窗的閣樓,輕舒著眉黛。那迎風的一聲簫,落在誰家的樓台。銅鏡裡,誰又瘦損了憔悴容。誰又費盡了心思,新題了桃花箋。那些三月的桃花,沿著紙湄的記憶,席捲而來。那個花下的女子,輕荷著花鋤,還在數著那些心醉的馬蹄,那個夢從春天開始,一直蜿蜒到秋天的記憶,鋪天席地。
寒樹煙中,盡烏戍六朝舊地;夕陽帆外,見吳興幾點遠山。
桃花紅,梨花白,是通濟橋,還是逢源雙橋?有畫魴歌聲,幽幽傳來。那些岸邊閃過的青蔥少年,疏疏淺淺地走過幫岸和水軒。他們打著折扇,斜覷著望眼,一遍一遍走過我的窗前。西市河與東柵頭,烏篷、蚱蜢去不休。來來往往,多少商賈名利流。朝來暮往,多少人仰首,多少人駐留。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輥輕塵。忙殺看花人!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南唐·李煜《望江南》
幾番花落,幾番春去,誰忘了歸家。塘邊的垂柳,抽醒了魚蝦。櫻桃紅和芭蕉綠,共踐了盟約,望盡了天際的歸舟,也望斷了嵩岳的書院和高樓。
折桐花爛漫,再畫一個當日的眉樣。銅鏡裡娥眉彎彎,好似那遠山去中原。嵩岳書院,子衿青青,書香瀰漫。一卷經梵,一支長簫,就是我們思念的距離。誰在用簫聲召喚,那個春暖花開的午後,那個清純靜美的年代;誰在用紅箋傾撒,那個刻苦銘心的思念,那個日夜不休的期盼。日子被我結繩記事,一伸手就是你的眉眼,如嵩岳,如秋波。這個夜晚,如果你能循夢而來,那麼所有的夜色和故事,都將鮮活生動起來。
情未了,夢未圓。掩窗,展箋,抹弦,那些舊時的月色和馬蹄聲就這樣緩緩而來。
江南的女子
據說山明水秀的地方
叫做江南
我從未到過江南
從未想過會邂逅江南的女子
會在水之湄默默凝視
那段時光
以及那些慢慢發芽的
細小的情思
包括那個鸞鏡還有那夜凋零的落英
江南的女子
是濕漉漉的畫卷
凝露的梅花
半合的繡傘
是那西子湖畔高高挽起的雲鬟
就連那眼神
也是醉盈盈的
偶一回眸
便在宋詞裡流淌成三月的嫣然
我懷疑自己很多部分已經腐朽
我舉著青澀的年華
和少年的惶恐
在這個梅雨的季節徘徊
目光時不時與
挽起的雲髻纏綿
一不留神
便跌入那眉眼盈盈的渡口
許多時候
更加懷念西窗芭蕉後
那片清澈的溪流
南方的女子縈繞我
終於擋不住那一池秋水的緘默
那些真實的情愫
已洶湧而至
如果把柔媚從你的眼眸裡抽走
在斷橋與孤山交會的地方
煙水與柔波之間
詩意正緩緩流走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在那煙水浩淼的地方,當白鳥輕盈地盪開蒹葭,在天空把弧線滑出蒼涼,我想沿著那古老的詩行,去追溯那美麗的姑娘。
在那古老的年代,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在那蘆花飄香的季節,不斷地歌唱。她采荇的小手,白皙而纖長;她唱起的歌謠,輕快而明亮,把滿天的雲霞,都染成了潔白。那些被歌聲擊中的蒹葭,開始用瘦瘦的筋骨,把生命的詩意,一縷縷地挑亮。
我也曾夢迴江南,和她一起放舟南塘,那些驚起的鷗鷺和打濕的霓裳,隨著蒹葭外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在黃昏的梧桐雨裡,在西風後的漱玉詞裡,一直蕩漾。那些荷白風清的日子,像夢中的駝鈴,悠遠而輕盈。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宋·陸游《釵頭鳳》
我也曾跨過放翁橋,和她一起走過那個1141年的春天,在碧荷映日的池閣外,把酒言歡。笛聲纏繞的「斷雲」石後,那些她信手插下的蒹葭啊,如今已經將沈家的後院層層覆蓋。黃昏的時候,那穿柳的鳥雀,似乎還在偷偷捕捉,那個幽會時的歡愉和羞澀。
我也曾斜依媚香樓,在秦淮河的槳聲燈影裡,看她輕搖的琵琶,醉舞的霓裳。那綽約的小天仙,彷彿瑤池的一枝蓮。她閃爍的眸子,流淌著詭異的光彩,把黑漆漆的夜空照亮。她輕盈的腰肢,像柳條一樣,綰繫了蘭舟,也綰繫了大明最後的一點氣節。
那個時候,她用翰墨給我臨摹煙雨的江南。蒹葭風裡,那煙雨深處的小橋流水人家,像畫卷一樣緩緩舒張。那春風香暖的閨房,平金法描出的山水,銅鏡裡映出的雲鬟,她用纖手挑起的浣花箋,把我從心頭迸發的相思,都勒出了血色。
可是後來啊,不見了我的姑娘。鋼筋和水泥圍殲了最後的綠地,洗腳城將媚香樓,逼進了胡同。蘭汀外那一片茂密的蒹蒹,成了在水一方的記憶;那瓣血染的桃花,成了政客和雅士酒足飯飽後,打發時間的無聊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