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我的胃認為自己是個心臟。不管我如何填滿它——用男人、用書籍、用食物……它仍不能平息,無法滿足——我就是這樣。花癡的大腦,飢渴的內心。
——艾瑞卡·瓊,《恐懼飛行》
當我醒來時,周圍是一片稻田。我抬起頭,前一天晚上我塗的一些閃光的眼影膏蹭到了一位陌生人的夾克上——我剛才一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覺。幸運的是,他匆匆翻看早報,裝作沒有注意到我。
「下不為例。」我心裡想。
在火車的下一站,我站起來,從大量穿得衣冠楚楚、趕著上班的公司職員的身邊擠了過去。然後我下了車,決定搞清楚這次我到底又停在了什麼鬼地方。據我所知,在火車上睡著,然後醒來就到了日本鄉下,對於東京醉酒的人來講,是再平常不過的經歷了。
前一天晚上我沒有工作,所以這次我不能把我的眩暈歸咎到工作上去。在不用工作外出參加派對的晚上,我總是對自己保證——在我喝第一杯酒之前——我要趕上午夜最後一班回新宿的列車回家。天黑之前,我真的相信能夠保持住自己的意志力。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就像是錯誤的灰姑娘劇本,我總是錯過最後一班列車——因為我實在玩得太高興了。
這是早上的第一班列車,從六本木開來的灰色日比谷線。我隨後在車上失去了意識,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一路到了位於東京西北部的琦玉縣。為了回家,我需要穿過站台,趕上開往東京方向的列車,然後再挺直地坐上兩個多小時,才能重新回到城裡。
在返回東京的列車上,我又睡著了。這一次我醒來時列車已經到了自由之丘,距離我住的地方過了五站地。所以我不得不第二次穿過站台去坐反向的列車。回頭想想,我應該把這件事看作我失去對生活方向的控制的一個警告。
等回到「外國人之家」,躺在自己的床上,我才開始回想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我記憶裡基本上是一些分離的事件和形象,根本不可能放在一起形成連貫的敘述。
我和永美約在六本木十字路口的「傳教會」酒吧見面。我先是去了樓下「檸檬」酒吧去打聽伊娃的狀況,但是那天晚上到處都找不到我那位來自耶路撒冷的陪酒女郎朋友,所以我和永美胡亂地上了樓。那天晚上的早些時候,我提議應該打電話給誠,問問他有什麼計劃。
「千萬不要!」永美驚叫道。她不喜歡誠,雖然誠偶爾會加入我們,晚上一起外出。
「誠和外國女人約會,只是因為他社交方面太笨拙了,不能應付本國的女人。」永美說道。
「他對我並不笨拙。」我回應道。
「那僅僅是因為,」她說道,「他覺得不會被你所威脅。」
「我才該說你呢,」我質問她,「亮完全是個渾蛋。」我把話題轉到了永美那強烈的性慾上,這同樣讓我反感。
「那又怎樣?」她得意地笑著問。
那天晚上我們決定不叫上那兩個男人,但是我們也沒有為自己的雞尾酒埋單的打算。永美玩「石頭剪子布」輸了,所以第一輪要由她去騙點兒酒喝。
「誰想請我們喝酒?」永美帶著一名真正的陪酒女郎的自信和期待走近吧檯。
「如果我請你們喝幾杯龍舌蘭酒,」一個並不引人注目的日本男人大聲地喊道,「你們倆能親我嗎?」
「沒門兒!」永美斷然拒絕道。
「那麼你們能親吻對方嗎?」他的同伴問道。
我和永美看了看彼此。實際上,我們倆之間總是有種奇妙的性緊張狀態。雖然我們倆都喜歡男人,但是我和她總是會偏愛對方更誘人的特性。我把這次挑戰視為一次令人激動的機會,但是我不會把我的熱情顯現出來。
「為什麼不呢?」我故作自然地咕噥著。
永美聳了聳肩。
從我們第一次接吻到得到第一輪酒水起,我的記憶就開始模糊了。我們周圍那些崇拜的觀眾很明顯對一個白人女孩與一個亞洲女孩的行為非常迷戀,雞尾酒被不斷地送過來。我有一種短暫的記憶:那天晚上,我們後來在另一家酒吧的角落裡又吻在了一起,但這次我們是出於自願的。
這是我第一次親吻女人,但是這並沒有使我太過驚訝。最近每當我喝醉時,不管當時是誰碰巧在我身邊,我都想與他們產生一種性方面的聯繫。喝酒不僅能讓我獲得解放,不再像清醒時那樣經常感到極度壓抑、自我懷疑或是罪惡,但還增加了我內心的空虛——這真是一種殘酷的組合。這次,我約束的是自己對性而不是對食物的慾望,不料性能量最終竟會突然溢出,就像是進入了暴食週期。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第二天早晨是怎樣乘坐上日比谷線的了。
第二天晚上及接下來的幾天,永美都不接我的電話,也不回復我的電子郵件。這讓我很生氣,因為我覺得我們接吻沒什麼大不了的。當你不小心與最好的朋友發生了這種事情,尷尬是不可避免的,難道她就不能多喝點酒來遏制這種尷尬嗎?我這幾天就是這麼做的,而且看起來很有效。
我開始意識到,永美也許比我——找不到更恰當的形容——更加瘋狂。永美的做事風格似乎是:當她強烈地迷戀特定的人或事物時,她卻會突然放棄。因此,她現在對待我的方式就像是當年對待她深愛的學習那樣,突然退學。雖然我為永美感到擔心,但是我的自尊戰勝了一切,一個星期之後,我放棄了嘗試與她取得聯繫。
永美過度地追求她的慾望,直到她到達極限,然後她就會突然地約束自己。而我剛好相反,我習慣於約束自己的意願,直到意願不可避免地溢出為止。永美突然間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讓我認識到,永美的行為方式就像是我顛倒過來的映像。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用不同的男人來替代永美在我生活中的位置——許多許多不同的男人。這次,除了酒精和空虛的雙重毒害外,我又對陌生人產生了一種迷戀——和一些神秘的男人睡覺,他們和我做愛,然後離我而去——這種被拋棄的痛苦讓我感覺很好。
在我的這些「露水情人」中,比較令人難忘的是一位叫做黎各的男人,他皮膚黝黑,長得很英俊,是我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的。很快,我就答應跟他一起去位於麻布十番的一家很小但很時尚的酒吧,他請我喝惠比壽啤酒。
「你想來點兒『綠葉子』嗎?」他問道。
「你的意思是大麻嗎?」我答道,有點驚訝。
「是啊。」他回頭看了看後答道。
「我願意,」我試著掩飾我的興奮,「但是你確定安全嗎?」日本對藏毒的懲罰的嚴厲程度非常接近於中世紀(一個大麻煙卷會讓你被關上三年。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嚴苛的懲罰,日本人才會如此偏愛酒精吧)。
「沒事的,」他說,「我可以給你一些,然後我們可以去賓館吸。但我先得完成一件差事。可以嗎?」
「很好。」我牽起他的手說道。
我們坐在出租車上來回往返。很久之後,我才意識到,黎各一夥是賣毒品而非買毒品的人。
「你真的叫做黎各嗎?」當我們下了出租車獨處時我問他。
「不是,」他說,「但是我意大利的護照上是這麼寫的,所以請你就這麼叫我。」
「那你的真名是什麼?」
「你可以叫我黎各,」他的語氣使我害怕,但同時又點燃了我的激情。「不管怎樣,你都不會知道我的真名。」
「那你來自哪裡?」我問道。
「伊朗。」他平靜地答道。
「那裡是什麼樣子的?」我天真地問道。
「非常美麗,」他更溫和了,「但是像你這樣的女孩是不會想去的。相信我。」
「無論我是做什麼的都與你無關,」我們進入賓館後,他對我說,「如果在這個賓館裡我被抓了,你也不會有事的,所以別擔心。」他把一些可卡因灑在咖啡桌上後,注意到了我的不安。「你是個有美國護照的漂亮金髮女郎,所以你可以從這裡走出去。事情就是這樣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可卡因。我曾經和自己定下約定,絕不接近毒品,因為我顯然有著容易上癮的個性。但是那天晚上,我毫不猶豫地嘗試了毒品,因為我已經走得太遠了。幸運的是,我不記得感到有任何強烈或明顯的興奮,只是突然想要一夜不睡,整晚做愛。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我們完事後躺在床上時,黎各問道,他顯然很在意我左腕上的傷疤。
「我不想談那個……」我含糊地答道,猛地把我露在外面的左胳膊塞到了被單下面。
「你自己做的,對不對?」他責難地狠狠盯著我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冒犯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他不過是個癮君子而已。
「嗯……」我咕噥著,絞盡腦汁想要換個話題。
「所有使用暴力的人都是笨蛋!」在我還沒想出什麼事之前,他突然脫口而出。
黎各似乎並不是很生我的氣,因為他直直地盯著他面前的虛無的空氣。「我參加過兩伊戰爭,」他說道,眼睛繼續盯著遠離我的方向,「我看到我最好的朋友就在眼前被炸成碎片。」聽到這裡,我的眼睛睜大了,「所以我不想看到任何暴力的事情。一切暴力都沒有任何的意義!」
「哦,天哪!」我倒抽了一口氣,我們的房間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那你現在多大了?」我最終打破了沉默。
「二十九。」他答道,但我記得他看起來更年輕一些。
當我們第二天分手後,我躺在床上想著他昨晚告訴我的事情。二十九歲,我心裡盤算道。難道他謊報了年齡嗎?我很確定兩伊戰爭是在20世紀80年代進行的。因為他提到的戰爭是發生在我讀書以前的事情,所以我把筆記本電腦拿起來,在網絡裡搜索確定那場衝突發生的確切時間。
我很快地查明那場戰爭發生於1980到1988年間,一直持續了八年。而今年是2003年,當戰爭結束時,黎各還沒有十三歲呢。黎各一定是在某些事上騙了我,因為即使是戰爭尾聲時,他的年齡也太小了,不可能去參戰。
難道他……我雙擊進入了人權資源網頁,證明我的假設是錯誤的。原來,在戰爭尾聲時,伊朗使用了童軍去清理雷區,讓他們跑著或是騎著自行車穿越雷區。我腦中浮現出黎各的朋友死在這樣的雷區中的景象,這使我想吐,我不得不把電腦放到一邊,以防吐到鍵盤上。
在床墊上翻了個身,我看著自己的傷疤,心底深處有種劇烈的、更宏觀的羞愧感。我是如此幸運,不用經歷黎各所經歷過的地獄;然而,我卻堅持用各種方法傷害自己。正如黎各所講,「一切暴力都沒有任何的意義」。
那天我睡得很不安穩,不斷地醒醒睡睡,大概是由於第一次吸食了可卡因還有些興奮。我反覆地在做同一個熟悉的夢:我和一個神秘的人一起坐在一輛轎車裡,可是他突然從駕駛座上離開,堅持餘下的路程讓我自己駕駛。唯一的問題是我坐在車的後座上,幾乎不可能夠到方向盤,也根本踩不到踏板。
有人說,你扮演著自己夢中的所有角色,我不得不同意這種說法。在這個夢裡,我同時扮演兩個角色:既是那個把人遺棄在快速行駛的車上的無情幽靈,也是那個坐在後座上,拚命掙扎卻夠不到剎車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