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看過幾本,說不上喜歡,至少沒入迷。我們這一代的人頭腦太清醒,眼光太現實。我們所處的社會又太平庸,沒有任何的江湖人物可以生存下去。寫書的人在胡編亂造罷了。」
「很多男人都迷金庸的。」
「男人迷金庸,女人迷瓊瑤,都是沒長大的表現。順便問一句,小姐你是做什麼的?」
「我嗎?」那女人欲言還止,「說來你也許不相信,我正是你所說的『胡編亂造』中的一個。」
女人說她是電影廠的一個編劇,被借來湍水寫電視連續劇。住進來已經一個多月了,每天關在房間裡寫啊寫的,寫得腦袋都木掉了。晚飯之後才有這個放風的間歇,來咖啡館坐坐,抽幾支煙,隨便找個人聊聊。
我平時根本沒時間看電視連續劇,剛到美國時,實在沒事幹,咪咪借來的連續劇看得我直打瞌睡,絕對是精神垃圾,這個女人就是垃圾製造者。我突然感到疲倦,剛才的獵艷衝動一絲也沒有了。
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她在一個月中寫了二十幾集,平均一天半寫一集。我打斷她道:「那你是兇手了。」女人一臉驚愕,我笑著說:「你謀殺了成千上萬老百姓的時間。」
看到我站起身來,那女人從小坤包裡取出一張名片遞過來。我胡亂地往口袋裡一塞,走出咖啡館,乘電梯回到我的房間。
進了房間我先跟家裡掛了個電話,那頭卻沒人接,這麼晚我媽上哪去了?我緊張起來,正想跟華祖國打電話,門上響起敲門聲。
來人早上見過,說何六小姐已經到了,我們這就過去見她。我知道對這些人是不能多問的,於是就提了裝石頭的箱子,跟來人上了車。
車子駛過熱鬧的市區,往郊外開去。兩旁呈現黑黝黝的農田,不時有一兩幢沒完工的建築矗立其間,在強烈的鎢光燈下,還有人在運灰砌牆。最後來到一幢類似鄉村別墅的小樓前,車子駛進院落,鐵門就在身後關上了。
走進去是個大廳,裝飾得不倫不類。深色絲絨窗簾,紅木美人塌,中式屏風和瓷凳,天花板上吊著旋轉的綵燈,沿牆有個酒吧,一排玻璃櫃子裡放滿了高級的XO和白瓷瓶裝的茅台。剛才那個人要我等一下,說包子和何六小姐還在忙,過後他們會來見我。
一等等了一個多小時,百無聊賴地抽了七八支煙,正想找人去問,包子的聲音卻傳了進來:「人呢?老李,你看我把誰給你請來了。」
我站起身來,先進大廳的是個女孩,瘦瘦的,臉色蒼白,頭髮削得很短,前面一大絡染成金色。身穿洗得發白的牛仔裙服,露著一截腰,手腕上,脖子上掛滿林林總總的掛件首飾,手上至少戴了五六個戒子,其中一個閃著瑩瑩綠光,應該是很純粹的翡翠。腳上穿一雙尖得踢得死人的皮鞋。
這就是何六小姐?看起來活脫是個電影裡的女阿飛、小太妹。包子在旁邊介紹:「這位是美國來的大老闆,李先生。這位就是何六小姐。老李不用我介紹背景了吧!」
何六小姐伸出手來,用標準的英國口音道:「Howdoyoudo?Mr.Li.」
她的手又小又冷,包子在旁叫道:「何小姐不要開英文,我們這些土包子哪吃得消。你的普通話講得呱呱叫的啦!」
何小姐一笑,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話說:「馬馬虎虎啦,普通話好難學的。」接著話鋒一轉,「聽說李先生有些東西要給我看?」
單刀直入,好。我一聲不響地拎起裝石頭的箱子,放到吧檯上,輕輕地打開蓋子。
何六小姐看得非常仔細,包子擰亮一盞檯燈,放到石頭旁邊。
何六小姐抬起頭來:「一塊普通的石頭麼!」
剛才她在看石頭時,我就近距離地觀察她,她實際年齡應該近三十了,臉上的脂粉掩不住滄桑和疲倦感。那雙眼睛很冷,耳朵上戴了一副鑲鑽的耳環,做工精細,看來是值錢的古董。
我笑笑說:「和田玉也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就看各人的眼光了。」
那女人「啊」了一聲:「李先生言過其實了吧?世界上哪來那麼多和田玉。玉我看多了,紐約最大珠寶商的千金,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他們家什麼玉沒有?」
我說:「這當然不是和田玉,這是比玉還貴的翡翠石。何小姐對首飾這麼懂行,應該聽說過翡翠石吧?這塊石頭是鼎鼎大名的『善財童子』。」
我把「善財童子」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特別指出那條割痕請她看:「你看這綠色,多麼純粹,多麼透明,這種翡翠如果開採出來,價錢就不用我講了吧。還有,你看,這石頭通體就只有這一條割痕,說明什麼呢?說明這塊石頭隨便一割,就顯出無限的品質來,要知道很多石頭割了好幾道口子,才顯出某一塊綠色來。」
包子在旁邊幫腔:「老李是珠寶的行家,自己有兩家店在舊金山。」
何六小姐又端詳了石頭一陣,開口問道:「老包說你要價八百萬?」
我點了點頭:「這是最低價,我們如果自己切割,說不定就是幾千萬的利潤。」
何六小姐語帶嘲諷地道:「這麼大的利潤何不自己賺?」
「第一,國內的切割工藝我們信不過。第二,人多眼雜,看你發財眼紅,都想撈一把。第三,國內還沒有這個市場,切割之後還是要弄到海外來出手。賺多賺少都是賺,既然何小姐是行家,石頭到你手上我們也放心。將來有生意照顧一下就行了。」
姓何的女人沉默不語,包子在旁道:「也是個機緣,國內還真沒人出得起這麼大的價。好在我老包認識了又有錢又懂行的何小姐……」
何六小姐突然道:「我最多出六百萬。」
我搖頭:「不是我掃你面子,何小姐,為了這塊石頭,我差點命都沒有。八百萬是最低價了。」
何六小姐好像一下子沒了興趣,抬頭跟包子說:「老包你也不招待喝杯凍水,今天晚上的菜味精放得太多了。」
包子趕緊說:「怠慢,怠慢,您喝什麼?XO?雞尾酒?果汁還是綠茶,這兒雖比不上吳海,但渴壞何小姐可是個了不得的罪過。」
何六小姐要了伏特加加冰,包子又問我:「你喝什麼?」
我要了瓶德國啤酒。包子把飲料放在我們面前,說:「既然是我牽的頭,我就冒昧講一句,大家後退一步,七百萬。算是給我個面子,怎麼樣?」
何六小姐不說話,看著我。
我倒犯了難,上次開八百萬的時候華祖國已經叫吃虧了,七百萬我估計他是不會同意的。另一方面我覺得七百萬應該可以接受了,刨去開銷,我們一個多月翻了個本,何況我還等著錢用。但是華祖國……
我說:「老包你知道,石頭不是我一個人的,價錢是我們出來前說好的。」
包子道:「華祖國也要買我個面子的,我老包別的沒長處,就記性好,誰買了我面子,我將來也買他的面子。誰不買我的面子將來我也不買他的面子。這兒有電話,你跟華祖國打個電話,就說我老包說了,好容易捏在一起,別在乎幾個小錢了,把生意做了吧?」
電話卻一直打不通,何六小姐不耐煩了:「老包啊,做生意也不急著現在就做,讓李先生和他朋友也有個考慮的餘地麼。何況,我支票簿也沒帶在身邊,明天再說吧。」
我們說好明天給回音,包子顯得有些悻悻的,叫人開車送我回旅館。
回到房間我又試撥了華祖國的電話,一下子通了。他問情況怎麼樣?我把會面經過說了一下:「他們最後的出價是七百萬,你看怎麼樣?」
華祖國在電話裡跳了起來:「七百萬?門都沒有。八百萬我都不想賣給他們呢。你別浪費時間了,明天一早乘飛機回江城。」
我說:「華祖國,你冷靜地考慮一下,四百萬的毛利,刨掉費用,我們一人還可分一百五十萬左右。說得過去了……」
華祖國打斷我道:「一百五十萬算什麼,自從你走後,我越想越不對勁,憑什麼我們千辛萬苦弄來的石頭要讓吳海人去發財?我跟老焦談過了,他說切割還是有把握的。」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就算切割有把握,但石頭裡的成色如何是任何人都沒把握的。我也想發財,我也不想讓人吃大頭,但裡面的風險不能不估算進去。」
華祖國道:「天農啊,事情有時要反過來想一想。你給他們看石頭,也沒檢驗,就給你開出七百萬。這說明什麼?說明了有人就是在等這塊石頭,市場靈通著呢!不信,你明天牙關咬緊一點,她肯定順水推舟出到八百萬。但是,他們就是出八百萬,我們也不賣了。你坐第一班飛機回來。」
我猶豫道:「包子那兒不好交待吧,他已放了話:不買他的面子他會給人好看……」
華祖國火冒八丈:「那更證明了他們串通好了,買賣講個你情我願,還有強賣強買?他自己一屁股的屎還沒擦乾淨。有事的話我倒要看看誰怕誰。」
我要是華祖國的話就不會和包子這樣的人弄僵,官場上的事誰說得準呢?我說:「祖國,你再想一想,包子那批人不好弄的。」
「沒什麼好想的。事情就這樣定了。噢,我忘了告訴你,你媽又進醫院了。」
我心往下一沉,華祖國馬上說:「沒什麼大事,你媽只是心跳得慌,你鄰居怕出事,送去醫院,醫生要她留院觀察而已。你不要過分緊張。」
我心稍定,說我馬上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