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盈沖又多住了一天,通過阿波把老焦送去醫院處理槍傷,醫生竟然什麼也不問,為他打了破傷風針,重新包紮了傷口。在回來的路上,我在一家商店裡為老焦買了一根當地產的紅木枴杖:「也算個紀念吧!」
在回江城的火車上,大家都懶懶地提不起勁兒,老焦一直愁眉苦臉地在嘀咕回家怎麼向老婆交待。
我安慰他道:「老焦你這次受驚了,沒人想到會出這種意外,你受了傷我和祖國心裡也不好過。到江城我們送你去家裡,也跟你愛人表示個歉意。」
童易插嘴道:「焦老師,你愛人又不是醫生,跟她說是被狗咬的不就得了?」
華祖國一臉尷尬:「那我不是成了咬人的狗了嗎?」
童易連聲道:「華部長想到哪兒去了。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總得跟老焦的愛人找個借口嘛!」
我連忙打圓場:「這種事多說無益,就簡單地告訴老焦愛人不小心受了傷,所有的醫藥費我們負責。好在沒傷到骨頭,不會留下後遺症。話說回來,石頭總算買下了,人也沒出大差錯。如果石頭上賺到了,一切也就值了,我和祖國都不會忘記兩位的辛勞的。」
大家都閉嘴不言,火車一路顛簸回到江城。
到了北站,童易說他先走一步了,出來多天,酒吧生意不知如何了,急於趕回去看看。我們和老焦上了計程車送他回家,他老婆是個大塊頭女人,老焦在她面前像只小雞般發抖,連話也講不囫圇。那女人半信半疑地聽我們解釋了事由,開口就道:「先拿一萬塊錢過來放在這兒,我家可沒這麼多錢墊出來看醫生。」老焦囁嚅地說他單位有保險,不用這麼多錢。大塊頭女人眼睛一瞪,老焦馬上閉嘴。我和華祖國互相看了一眼,說好吧,我們明天就送錢過來。
出了老焦家,華祖國要我和他一塊兒回家,我心裡急著回去看我媽,出來的時候她心臟就不好。華祖國卻說我們先得祭一祭菩薩,求菩薩保佑我們生意順利。我心想是不是聽錯了,華祖國怎麼會求起菩薩來?但看華祖國一臉正經的樣子不像開玩笑,遂跟他去了他家。一進家門,華祖國恭恭敬敬地把「善財童子」供放在香案上,點上香燭,跪下去磕頭,嘴裡虔誠地念叨:「觀音菩薩保佑,玉皇大帝保佑,如來佛保佑,保佑我們財運亨通,一本萬利,保佑我們馬到成功,生意順利。」我在旁邊看了好笑,又不敢笑出聲來。華祖國站起身來,要我也跪下磕頭:「童易不是也說石頭開光之前要祭神嗎?這麼大的一筆生意,我們不能掉以輕心。」我只得也跪在地上胡亂磕了一陣頭。
祭拜完了,華祖國說要找個黃道吉日把石頭打開。我有點猶豫,覺得這麼一來,成敗就立即明瞭,我的意思是如果能找到下家,「善財童子」能夠翻幾個觔斗,我們也應該滿足了。但我現在心裡掛念著我母親,不想和華祖國討論這個問題,遂先告辭了回家。
走上老家又暗又窄的樓梯,房門鎖著,我正在想我媽帶了兒子出去哪兒了?隔壁的鄰居叫新嫂嫂的聽到響動出來看望,一見是我,她立即說你媽在醫院裡,你兒子在我家。我心裡一驚,忙問怎麼回事?新嫂嫂說:「你走後第二天你母親就發病,還是你那個姓李的朋友來探望時發現的,當時就叫了救護車,送去康人醫院了。你兒子我代看著,倒沒什麼問題,你要不要來我家看看兒子?」
我匆匆忙忙看了一眼兒子,就趕去康人醫院。五點多了,醫院裡還是人山人海,掛號的窗口擠滿了人,掃地的清潔工揮著大掃帚,把垃圾向排隊的人腳下掃。走廊上東一處西一處塞滿了臨時病床,吊著點滴的病人躺在床上哼哼,病人家屬拖住脾氣很大的護士們低聲哀求。護士們一臉厭煩地大聲呵斥,病人家屬不斷地陪笑臉。好容易找到我媽住的病房,看到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著,旁邊的監視儀的屏幕上兩條綠線一抖一抖地閃動。房裡還有兩張病床,一張放著簾子,另一張床邊坐了個少婦在削蘋果。病房裡瀰漫著一股消毒水混合著病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隔宿味道。
我在床邊輕輕地坐下,注視著我媽的面容,不知是否醫生用了藥,她睡得很沉,鼻翼很大地起伏著,我看著我媽枯白凌亂的髮絲覆在髒兮兮的枕頭上,皮膚臘黃,每呼吸一次太陽穴上一根血管就急促地跳動一下。放在被單外面的手青筋畢露,手指的關節腫大,已成雞爪樣。單薄的身體在被單下像沒有份量一樣,隨時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心裡一緊,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忙於賺錢,何曾真正關心過母親?自從我父親故世之後她就一個人獨居,也沒什麼親戚朋友來往,多多送回江城之後就跟她相依為命,晚年也夠淒苦的。如果這次賺到錢,要維克多再為我找套大點的房子,把我媽和兒子接去舊金山。
隔壁床位陪病人的少婦走過來:「老太太睡著了?真難得你愛人陪了兩天兩夜的床,服侍老太太吃過午飯才走的。如今把婆婆當成自己父母一樣來照顧的人已經不多了。」
咪咪回來了?誰通知她的?舊金山的生意誰來照管?為什麼隔壁的新嫂嫂沒提起?接著我恍然大悟這位少婦把李黎錯認為我老婆了。我也不能跟她多解釋什麼,謝了她之後看我媽還在沉睡,就出了醫院到對面的公用電話打李黎的呼機。
回電很快就來了,李黎一聽是我,馬上問道:「你現在在哪裡?」我說在醫院附近。李黎說馬上趕過去。我說你已經忙了幾天了,還是在家好好的休息一陣吧,今天晚上我來陪夜。李黎說我還有重要事情跟你商量,一個小時之後在病房見。
我回到病房時,我媽醒了過來,看到我想抬起身來。我趕緊按住她,攥住她的手在床邊坐下,我媽的手涼涼的,握在手中只感到滿把的骨頭。「你現在的感覺好點了嗎?」我媽先是搖搖頭,又點頭道:「虧得你走後李小姐問我要了一把房門鑰匙,否則這次肯定挨不過去。這幾天她又天天陪夜,我知道她忙,說在醫院裡已經沒關係,她卻說要給你一個交待。你見了她得好好的謝謝人家。」我看她還是喘得厲害,就叫她別再多講話,安靜地休息,我回來了一切都會安排好的。
我走去找醫生詢問我母親的病情,問了好幾個護士,都是一臉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結果還是一個老護士告訴了我負責治療我媽的醫生姓名。我找到門診部,看見醫生的辦公桌周圍圍滿了人,醫生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不斷有人進來要醫生改處方、增加化驗的項目,或安排住院的床位。好容易找了個空隙插進去,醫生是個三十多歲矮小瘦弱的婦女,一臉疲憊地告訴我說我媽是風濕性引起的心臟病,已經忽略了一段時期,現在也只有採取保守療法。目前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但還有復發的可能。病人不能生氣、不能激動、不能操勞,以靜養為主,防止再復發,心臟病總是復發一次情況更壞一次的。
我回到病房,李黎已經在那兒了,正在餵我媽吃西瓜。她看上去很憔悴,臉色蒼白,兩個很大的黑眼圈。我心中一熱,這個禮拜照顧病人也夠她受的了。見我進來,她只是略微抬了抬頭,輕輕一笑,什麼也沒說。我媽像個小孩子一樣牽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感謝的話語。李黎把我媽嘴角流下來的西瓜汁擦去,安慰著她。我看到鄰床少婦投來詫異的眼光,等李黎把我媽安頓好了之後,就和她一塊兒出門。
在無人處我攬住她的肩,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難為你了,我媽說她的命是你救的,可把你累壞了吧?」
李黎歎了口長氣:「你回來我就放心了,如果你母親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有臉見你。」
我無言,李黎問道:「石頭買下了?」我點點頭。李黎一根指頭在我臉上很快掠了一下:「才一個禮拜,人變得又黑又瘦。旅途還順利吧?」
我摸著滿臉新竄出來的鬍渣:「一言難盡,不過總算是回來了。你說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李黎眼睛很亮地看著我,欲言還止:「是有一件事情,不過現在時機不對……」
我急道:「你就不要跟我捉迷藏了吧!弄得我提心吊膽的,什麼樣的重要事情你不能現在說呢?」
「別急,別急,不是壞事。」李黎安慰道:「我的美國簽證批下來了,那天下午去你家本來是報喜去的,不想正好碰上你媽發病。這兩天忙得差不多忘了,你打電話來才想起還沒有告訴你。」
「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麼時機不對?你早就應該讓我知道的。」
「但是你媽這樣我怎麼走得開?到時候你回美國去了,留下他們一老一小,你媽再發病怎麼辦?我正想著跟學校聯繫,看能不能推遲一個學期再去報到,至少等你媽的病情穩定下來……」
我真的被感動了,本來我心底的潛意識中多多少少有李黎做我的情人是為了我幫助她出國,我也做好準備她出去之後開闢了自己的新天地我們的關係會冷卻下來。這次我媽生病全靠她料理一切,她竟然還願意為此犧牲長久盼望去美國讀書的夢想……
李黎看我不說話,推了推我:「你怎麼了?如果一個學期不夠,我也可以等一年,我想學校會理解學生具體的困難情況的。」
我打斷她:「沒有的事,我媽的病應該是我來照顧,哪能推到你頭上!你還是按照計劃去舊金山,我會多留一陣子,安排好我媽的事情。學校什麼時候開學?」
「晚一兩個學期真的沒關係,你在舊金山的生意少不了你,你只要常常回來看我就可以了……」
我搖頭道:「舊金山的生意有咪咪擋著,問題不大。你想去美國讀書想了這麼久,機會來了就不要錯過。聽我的話,現在就去準備,九月份開學的話也就是四五個禮拜的事了。」
李黎說:「還是等你在舊金山我再去吧。你留在江城,我跑到舊金山兩眼一抹黑,一個人也不認識。」
我笑了起來:「怎麼膽小起來?我當初那口破英文不是也混過來了嗎。你英語那麼好,到了那兒一點問題也沒有,很快就會交上一大批朋友,咪咪也會幫你的忙的。」
李黎說:「不講這個了,反正還有四五個禮拜可做決定。晚上你陪我去吃雞粥吧,這兩天沒睡好,只想吃點湯湯水水的東西。」
我們回到病房看母親,她軟弱地揮著手,說:「我好多了,你們吃了飯不要再過來了,護士每兩個小時來查一次房的。你們天天陪在這兒,我心裡反而不安,回去好好地睡一覺,明天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