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之水 序
    幾年前,我認識了李念濱,但卻沒有細心讀他的詩。今年5月,在河北「野生原」的端午詩會上,我的朋友詩人谷地認真地對我說,念濱寫詩十多年,質地很好,他的詩集將要出版,希望我看看他的詩,如果可能是否為他的新詩集寫一篇序言。谷地兄是我信賴的詩人,目光敏銳,為人真誠,很少立足於個人私情而在藝術上讓步,我比較放心他的推薦。在我的印象中,念濱是個不事張揚甚至有點羞澀的人,在熱鬧的詩會上很少發言,會下也少言寡語。但以我多年與詩人們交往獲得的屢試不爽的直覺經驗已完全可以分辨出,那種心中有數的緘默和懵懂無察的木訥之間的嚴格區別。念濱顯然屬於前者。

    不久,念濱寄來了他的詩稿,我讀後感覺果然成色不錯,遂寫出以下觀感。我以為,這是一個嚴肅的詩人,有自己的寫作方向,他的詩值得閱讀和繼續期待。

    在我看來,李念濱的詩歌寫作,在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成熟,至今依然保持著較為旺盛的活力。我之所以提出這個時間標識,是饒有意味的,作為參照它有助於我們認識這位詩人。如所周知,由於網絡詩歌「卡拉OK」式的快意闖入,新世紀以來的詩壇並未出現人們期待的「多音齊鳴」,反而幾乎成為日常口語詩的一統天下。乍看起來,網絡詩歌與傳統的紙媒詩歌最明顯的不同,只是書寫和傳播工具的不同。但是,表面的不同畢竟還只是表象,它有待於我們繼續探詢其內質的蹊蹺變化。讀過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一文,其中有個觀點對我頗有觸動:「新的載體不只是原封不動地傳播內容的被動媒介,它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打造被『發送』的對象,把其內容改變成該媒體特有的表達。」

    的確如此,如果我們真正勘察網絡詩歌現狀,就會發現它們不僅是詩歌棲身載體的變化,與不同的介質同步到來的,還有它在意蘊和話語形式上的明顯改變。在我看來,當下大量詩歌網站及詩人博客中流行的正是「日常主義網絡先鋒詩」浪潮。它們構成了新世紀以來的「流行詩」。其基本模樣是這樣的:統一化的「口語」語型,日常生活的「小敘事」。它們大多只有一種時間——現在,只有一種情境——乖戾,只有一種體驗方式——身體,只有一種發生學圖式——即興。其實,以上這類網絡日常口語詩也有好有壞,其間質地上的巨大差距,不能一概而論。我想說的只是,作為一種新的流行寫作方式,這種詩歌潮流所形成的「勢能」帶有裹脅力乃至「要挾」力,它使不少本來不適於這種方式的詩人們也匆忙更換披掛,以求「鹹於先鋒」。

    在我看來,正是這樣的寫作語境比照下,李念濱的詩歌體現出自己不俗的個性和定力。

    讀了念濱的詩作,我的觀感是,他基本是由八、九十年代紙媒先鋒詩歌奠定的趣味,但又有所變通。他既不是追隨流行的「日常口語」詩,但也不願「續寫」知識分子詩歌的玄學傾向,甚至也沒有追隨晚近詩壇顯豁起來的南方詩歌「地緣細節化抒情」一脈。一般地說,他的詩保持著對內在精神問題的專注,但切入點卻與此在的生命經驗息息相關;他採取的基本是雅訓的書面語寫作,但又能提煉出個人化的節奏或「口氣」;在暗示性的沉思默想,和對事物直接感興的吟述之間,他試圖找到某種恰當的平衡,以求實現「詩與思」的同步到場。這是一種向不同的創造力形態「采氣」,但又決不簡單認同某一端,而是忠於個體生命的經驗和沉思,自發心樞的寫作立場。這樣一來,他的一些詩就既有靈魂的「景深」,又不乏日常情境的具體和鮮潤感,具有很強的發散力量。在眾口一聲的日常口語詩歌過度膨脹的時代,這樣的詩反而具有陌生感和值得涵詠的勁道。

    以《歸來之水》為例,此詩從話語型式和整體結構上,都體現出一種成熟的品質。詩人由對桌上的一杯清水的凝神寫起,似乎是緣於「本事」。但很快詩人就由物象進入個人心象,牽引出更為博大的生命、生存關聯域,詩歌的語境與節奏也彼此忻合共進,彷彿這「歸來之水」是從滴注變為流蕩,從流蕩進入奔流,從奔流進入迸湧……最終又寂靜如初,令人始於審美想像力的豐盈,終於智慧的愉悅。在結構上,這首詩也顯得考究,整體上它似乎採用焦點透視,圍繞「水」展開一切;但是深入細辨,我們發現詩人也機智地間以「散點透視」來打破統一遞進的線索,重新繪製靈魂變動不居的「水陸圖」。這使得「水」作為核心語象,其向度是不斷變化,其寓意是不斷增殖的,由此形成了「能指鏈」的豐富遊走,使我們得以在詩性話語意義上的正吟、反訓、延宕、逆轉、遞進、遲疑、互否中,領略詩歌的弦外之音、味外之旨。類似的作品還有《共同的大氣》《永遠的詩意》《遠古的聲音》《水的方式》《旋轉》《事件,1997》《大海是一面明鏡》等,它們一般是起筆具體而沉靜,但短暫的助跑後,就會迅速擦出心靈的電光石火,它發生的自然而然,但是光芒眩目而綿長,語境開闊而不空疏,令人低回倘佯,回味沉思。

    從表層的觀感上看,這些作品似乎專注於由物象引出「哲理」,但是,這裡的「哲理」不是指向常規的世俗理性的固定投射,其實詩人很少去演繹「已知」的事物,他探索的是具體靈魂角隅深處那些未知而持久地震悚人心的東西。詩人留給我們的不是演繹、闡述,甚至不是言此意彼的比賦,而是審美感知力引導下的蹤跡乃至致命的暗鈕。因此,他的「哲思」,不是「總結問題」,而是重新激活、重新「打開問題」。這些經優雅的措辭所引導的「能指鏈」,有如一扇扇打開的暗道,它們通向開闊卻也不乏神秘視域,卻恰當地保持了詩歌結構的嚴謹。

    另外,與那些慣常的「詠物詩」不同,李念濱似乎也不想凝止於對個別事物的透視,他想「用具體超越具體」,從而完成對我們置身其間的生存處境的命名,使它在語言中扎根,使詞與物發生內在的呼應和折射。我認為,這本詩集中的一些作品,無論是在對深度生存的命名,還是文化世風的反諷,對生態環境危局的憂患,對生命價值的觀照省思,還是對平凡生活中神奇細節的顯現上,如此等等……大抵做到了經驗本真,語言簡勁精敏,結構嚴謹而不失靈動,在情緒和智性的綜合表達或是心神雙重洞開上,達到了較好的平衡。

    前面談到,李念濱詩歌給我的另一突出印象是對聲音的重視,他能在書面語言中提煉出個人化的節奏和「口氣」。這是一種可貴的藝術自覺。在許多詩人忽視聲音的寫作年代,李念濱對聲音的重視給我很好印象。如何判斷一個詩人作品的成色?多年來,在我一直有一個秘密維度,即在「耳感」上是否值得「再聽它」。關於詩歌的聲音模式,在今天變得格外言人人殊。但透過種種不同說法,我們還是看到了成熟詩人們有某種「約略的共識」:現代詩歌話語的聲音模式不是「預設」的,而是與情緒同步發生,被詩人臨時的生命節奏所「發明」出來的。那種拘謹規則的或乾脆說是「機械木訥」的聲音模式,在今天已經顯得很造作了。但是,這並不等於詩歌可以否棄對聲音的敏感。憑著一些來去無由的忽長忽短的句子的隨意排列,或忽快忽慢到處亂竄的「自動波長」(?),再想去俘獲天真的讀者,已經很難奏效了。詩歌聲音的問題,像不斷重臨的起點,又站在我們面前。我滿意地看到了李念濱對這個問題的敏識。包括上述作品在內,他的許多詩歌其聲音效果明顯,基本做到了音/義之間的彼此激發、相互召喚。

    試看《星吧》片段——

    海水30米深某處:

    星光。閃爍。魚的眼睛。閃爍。

    眾魚的眼睛。微笑之光。火龍魚的

    眼睛。碎鑽石。雲母之光。蟲螢之火。

    嬉鬧。爭食。貪婪之光。追逐一隻海蜉蝣。

    痛苦之光。小梭魚的眼睛。漫步者。

    大鱒魚的眼睛。鱸的眼睛。

    鱍的眼睛。狡詐之光。鰻鱺的眼睛。發嗲。

    鳳尾魚的眼睛。「喂——」。鮑的

    眼睛。求愛。熱情之火。浪漫之火。

    秋天的山楂之火。禮讓。歡迎。

    敬重。陌生者來訪。鱈魚的眼睛。

    鲆的眼睛。鯨的眼睛。節日的小橘燈。

    傲慢。武士。三棘刺的眼睛。

    鱭的眼睛。閃電之光。憤怒之光。

    ……

    ……眾魚的眼睛。閃爍。

    閃爍。我不知道在高處(另一物質的範疇之內)

    有多少雙眼睛閃爍。

    像看魚一樣觀看你和我。

    眾魚的眼睛,使人著迷。但讀過之後,我們放心不下,彷彿詩的「聲音」在文字結束後,進一步開始著自己的工作。詩人採取獨詞句和偏正詞組不斷變奏的方式,就巧妙地將裊然游移和悚然定格,沉靜和威懾,當下和超遠,光芒與幽暗,清明和晦澀……化若無痕地融合一體,其潛台詞似乎無庸我來說破。我想說的是,詩人能使聲音成為「意義」的延伸,意義也成為「聲音」的重要成分。在這裡,他對語言聲音的體味和處理,的確體現出與其題材題旨相應的,在瞬間同步發生的詩人情感、情緒、意志乃至呼吸狀態。

    再看《光頭,2006》片段——

    剪掉削掉割掉推掉刮掉

    風吹青雲不到半個時辰30萬根頭髮

    飄落形象恢復到「最初」旭日

    攀上山峰之巔太陽升起來了

    巨大的頭色彩的窠臼青筋暴露

    朝氣蓬勃氣宇軒昂也有著

    夕陽般深沉那是一個智者的內斂嗎

    ……

    未來的構造者事件建造者概念和規則的

    創造者真理之母不俗的理念

    深藏其中或者極度的破壞者摧毀者

    戰爭的發起人罪孽的源頭暴力的製造者

    謬誤之子炸開堤壩的地雷裡面住著妖魔

    ……

    自然的巫師詩的作者太陽升起來了

    奧林匹克五環之中的一環更高更快更強

    的演繹者巨大的頭飽滿珵亮

    青筋暴露形象恢復到「自由」牛B哄哄

    權利的僭取者傲視天下起身付賬

    大搖大擺嶄新的紙幣王的偽替身

    飽滿的腦袋珵亮消失在汽車的

    洪流中太陽升起來了如此明亮

    ……

    這裡,我不想就詩歌的隱喻和轉喻多說什麼,讀者完全可以自行品藻。我只想說,與詩歌內涵相應,這裡詩人使用了一種貌似流暢,實則乾澀的類似木塊擊打式的節奏。這種節奏能恰切地對稱於我們今天這個「光頭」流行的混亂時世裡,人們莫名所以、塊壘糾結、真假匪辨、強作鎮定而又茫然無措的心境。

    是的,好的詩一定應和聲音有關,其產生效果的基礎之一,就融化在「隨物賦聲」的個人生命節奏的音響序列裡。限於篇幅,不再引詩,我只提請讀者注意詩人在《共同的大氣》《花園概念》《星,蘋果》《朋友》《水的方式》《旋轉》等詩中對聲音的精敏設置。對這些詩,你不能只是「看」,還應輕「讀」出聲音。讓它們發出鳴響,你會漸漸地感到它們活動起來,變成一種音響的「姿勢」,最後甚至產生暫時像是超出正常意義的聲音——「語暈」。它們不再只是傳達性的語言,而生成一種內心音樂般的幻覺。就是這種延宕的聲音幻覺,給你一種奇異的觸動。

    以上,我主要從「話語構成方式」和「聲音的自覺」兩方面,談了對李念濱詩歌的印象。說到李念濱詩歌的不足,我感到的是,有些作品進入角度的失之太「正」,就顯得新意不足。另外,有的作品顯得比較「概括」,似乎還缺少對人性內部的晦暗曲折的紋理的細緻挖掘和顯現。我希望他今後的寫作,在保持優點的同時,能擴大經驗畛域,使生存和生命的不同側面,都得到進一步細緻而縱深的挖掘。正如詩人在《倒影》中自我期許的那樣,要找到「我的一個對應/某個正數之於負數的對應,或正相反。」

    是為序。

    陳超

    200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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