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三·第七(3)
    村子有一個奇怪的名稱:「柳棍」。名字的起源已經無從查考了。在這片平原和南部丘陵地區,會讓人覺得所有的村名都富有詩意,它們顯得多趣而奇巧,使人欽佩這裡曾經擁有多麼豐富的想像力。比如說離這裡不遠的那個村子叫「撇羊」——一隻羊,極有可能是一隻白羊或黑羊,曾被主人遺忘在原野上……多麼有趣的、遙遠悠長的情景和意象。從這裡再往北,離蘆青河入海口不遠的那個小村的名字叫「燈影」。從地理位置上看,很久以前那個村莊坐落之處必是極其荒涼,因為離大海很近——人類在過去的居住習慣與現在恰恰相反,他們常常躲避著大海,所以古代那些繁華的都市大半遠在中原或西北,總之要遠離浩瀚的海洋——這些村莊在海邊茫野上,夜晚,行人遠遠地看到一點燈火,就叫它「燈影」。

    村名形成的原因很多:某一趣事、人物,都可以成為一個名字;它是一種取代、一種遷就和一種認同。一個符號就能把事情講個清楚明白,透露出傳統、秘密和淵源。眼前是「柳棍」,走在街巷上,就想找到很多的柳樹——結果相反,這裡的白楊和榆樹居多,大半是蒼榆,只有很少的幾株旱柳。還有幾棵抱櫟,一棵青岡樹,都屬殼斗科,樣子與以前看到的檬櫟和柞樹非常相似,它們的種子富含澱粉,在飢餓的年代裡就成為窮人的美食。長得最旺的一種樹木是加拿大楊——它在很多村莊裡都長得油旺旺的。這種樹木質疏鬆,沒有太大的用處,不過在貧瘠的土地上總是活得很好。這是源於歐洲的一個雜交品種,在這個平原上剛一落腳就迅速繁衍開來,成了窮人的樹。

    我徑直走到那個窄窄的巷子裡,尋找那棵大槐樹旁邊的人家。邁進巷口,腳步開始變得沉重,心裡卻一陣高興。我想立刻見到鼓額……幾年前也是這樣,那次我在這兒受到了熱情的、小心翼翼的迎接。還是那扇黑乎乎的小門,小門的左邊一扇朽掉了一角。我敲門,沒有反應,後來才發現門上掛了一把大鎖。我站了片刻,又在門前徘徊了幾步——我想他們可能出門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我把背囊摘下坐了。大約過了一小時左右,我終於想起問問鄰居:前前後後幾戶人家全都一樣,戶戶大門緊閉。我不得不重返街巷,去找那些曬太陽的老人。他們都不知道誰叫「鼓額」,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這是我們小茅屋為她取的外號!我說就是那個在海邊做工的小姑娘……一個老人睜開大眼:「噢,他們家呀,鎖門了。」

    「是的。人呢?」

    「你是哪來的?」

    「我就是那個園子裡的人,回來找她。」

    「噢喲,那麼說你就是東家了。」

    我只得點點頭。

    一個老人把煙鍋從嘴裡抽出來又插進去,用力吸了幾口,忙裡偷閒地吞嚥著一股香噴噴的濃煙:「田里事情靠不住,天旱莊稼不收,地給開礦的人毀啦,莊裡人就一撥撥往南去了。」

    「往南?您老說的是哪兒啊?」

    「南邊山裡有些礦主,他們都來咱平原上僱人哩。都去拚命掙大錢了。」

    一邊的一個老婆婆接過話頭:「莊裡年輕人都出去啦,有的往西,有的往南……」

    我覺得她好像故意給我出了個大難題。東南西北的,我到哪裡去找這個小姑娘啊?我進一步詢問鼓額一家可能去的地方,沒一個人敢肯定。一會兒,一個老頭子搖搖晃晃站起來:他的煙桿上墜著一個很大的皮革煙袋荷包,四下悠動著:

    「你說的這一家我琢磨是往南去了。他們大半是跟著大流入了山。開礦的人多哩,這樣礦那樣礦,咱也弄不清是什麼礦……」

    我又打聽了街巷上的幾幫人,他們都說鼓額一家大約是到南邊開礦去了。我告別了這個村子——巷口的人在我離開的那一會兒都站起來,盯著我脊背上的背囊,傳來一句句議論:「看看這個人吧,也是個苦命漢子,趕路還背那麼一個大傢伙,累不累死!」「就是,看去也有一把年紀了,還是在外邊癡跑野拉,不易哩。」「不易哩,幹啥都不易哩!」

    我不禁回頭望去。這些年紀稍大的男人和女人在陽光下抄著手,有的光著頭,有的戴著黑色線綆帽……

    03

    向南走了四五華里,踏向了溝渠旁的一條泥路,沿著它進山。所有村莊都不再停留,腳步變得急促了。隨著往前,地勢在加高——再往前走十幾華里,就可以看到那片起伏的丘陵了。太陽越來越大,它很快就要向西沉落。我想抓緊這段時間趕到丘陵下邊,找個河灣谷地夜宿。很久了,我沒有在野外獨自面對一天繁星了。我實在不願打擾這些村子,今夜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天眼看就黑了,道路開始變得模糊。我望了望四周,發現渠邊路旁顯然不宜過夜。背囊裡有吃的東西,我想在路邊籠一堆火,煮一點熱水。前面有一個黑影在活動,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她提著籃子,正低頭在溝底採集什麼,一見了我就停住了。這時我才看清,原來這溝底沒有水,老太太正在下邊採集那些剛剛長成的地膚菜。我向老人打聽:「大娘,從這兒往山上去還有多遠?」

    老人理理頭髮,望一望,又回頭仔細看我:「上山?那你得走到半夜哩。就一個人?」

    「就我自己。」

    「聽口音你不是咱這圍遭兒的。唉,這年頭走路不比過去啦,別行夜路。」

    「這個我倒不怕,我只想快點趕到山裡去。」

    「你家在山裡嗎?」

    我還沒答話,老人就勸:「一大早再走吧,天一黑沒法爬山哩。」

    我猶豫著。我不過想離村子稍遠一些,在山地邊上過夜。我收回目光,看這條水渠——渠的另一面、那一片灌木旁似乎不失為一個選擇。這樣想著就把背囊摘下來。老人答過我的話就繼續做活了,我也順手幫老人揪起了地膚菜。一股青生氣怪好聞的,一會兒手就染綠了。籃子滿了。她站起來,拍拍衣襟。

    我開始打開背囊,抖開那頂帳篷。可是不知什麼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老人又轉回來了。我一眼看到了一頭白髮在微風中拂動。

    老人好奇地看著我擺弄帳篷,說:「就這麼過夜?」

    我說是啊。老人臂彎裡還挽著那個籃子,蹲下看著,臉上笑吟吟的。她說:「你這是要搭個小屋啊。要不嫌棄,到咱家裡宿下吧——離這裡也不遠。」

    我有點猶豫。我只想在野外聽著蛐蛐入眠,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老太太又說:「你只要別嫌棄就好。前些年那些『拉練』的學生娃兒就在俺家住過,俺就做這菜給他們吃,他們跟這叫『憶苦飯』哩。其實苦個什麼……」

    老人說的大概是很早以前徒步進京的紅衛兵吧?我這樣想著,問:「他們衣袖上都戴個紅袖章吧?」

    「是呀,腰上還捆著皮帶。那些學生娃兒怪俊哩,姑娘小子個個水光溜滑,只不怕走長路哩。」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人還記這麼清楚。我那時正好在大山裡流浪,那也是另一種長路啊……我把打開的帳篷疊好,重新裝入了背囊。跟她往前走時,我開了一句玩笑:「老媽媽,你敢領一個生人回家嗎?如果他是壞人怎麼辦?」

    「天哩,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壞人。再說壞人咱認得哩。」

    「壞人臉上又沒有記號。」

    「有。壞人的眼神就是『記號』。」

    「那我的眼神……」

    「你是個愁悶孩兒,急著趕路,心裡有事。你是個好孩兒哩。」

    我心裡有點發熱。

    走了不遠就進入小村。這個村子樹木很多,這使我明白它比「柳棍」要富裕——只要樹木旺盛,村子就好,這在山地和平原差不多全都一樣。老人的小屋在村邊上,那是一個小草屋——見到它我馬上就要想到自己出生的那個茅屋。

    進了屋子,有兩隻雞撲稜著翅膀飛出來。老人說:「你看我心多粗,出來時忘記把屋門合上。」鍋台,灶口,到處都是雞糞。老人咕噥著打掃。原來這屋裡只有老人自己,我沒有多問。

    老人把地膚菜洗淨,然後摻上一些玉米面、一點鹽和麵粉。就要烙餅了,我蹲下燒火。老人誇我:「勤快孩兒。」

    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口一個「孩兒」叫我了。只有在山野大地上才有這樣的老人,她們常用這樣的口吻叫著所有的後生……這個夜晚就因為有了這樣一位老人,有了灶裡紅彤彤的火苗,有了那張冒著熱氣、在老人手下翻動不停的餅,讓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幸福和滿足。這樣的夜晚太少了。在我看來,這才是人的旅途啊——就因為這樣的夜晚,一個人在路上經歷再多的艱辛也無須反悔……

    晚飯不僅有餅,而且還有鹹菜和玉米糊糊。我們坐在一個乾乾淨淨的矮木桌前,而矮木桌又放在了炕上。這個平原迎接客人的桌子都是擺在炕上的,這與城裡和其他地方完全不同。飯後,老人像喝了酒一樣臉色紅紅的。她咕咕噥噥講一些自己家裡的事情,把燈苗撥亮。「我有兩個孩兒,一個要活著也和你這麼大了,他三歲那年死了。剩下的是閨女,二十多一點兒……」

    說到這裡老人不吭聲了。停了好長時間才說下去:「她這會兒在南邊莊裡,給一個『皮業家』打工……」

    「皮業家」幾個字讓我迷惑,原以為那是一個經營皮貨的人,或乾脆就是熟制皮革的人——過去平原上打獵的人多,操這個行當的人可不少。可是聽下去我才明白,老人缺牙少齒,把「企業家」叫成了「皮業家」:

    「我們這一圍遭出了一些『皮業家』,他們僱人,給錢也不少。閨女就在南莊一個『皮業家』那兒,十多天才回來一趟,帶一些糕點、一些錢,那個『皮業家』還真是好人。」

    老人起身在鑲滿了黑白照片的鏡框上指指點點。我看到了一個極其漂亮的小姑娘的照片。「這是俺閨女,叫『加友』。」「這個名兒好聽。」「她爸活著時候取的,她爸呀,死了幾年了。」說著老太太抹了一下眼:「孩兒她爸是給村裡挖地瓜井,井塌了壓死的,還好,掘出個囫圇屍首。打那兒就俺娘倆過了。我要是有你這麼個男娃……加友找了個男人,他在另一個『皮業家』那裡做。他們還沒成親。轉過年去,正月裡成親……」

    老人說那是加友幾年前的照片了,「如今她比我還高,胖哩。『皮業家』那裡吃得好,頓頓有肉,這娃兒長起來哩」。

    我在心裡為老人和孩子祝福。

    04

    夜晚老人讓我住到了西間屋。這兒就是打算給她的加友成親用的。老人給炕加了火,一會兒它就熱烘烘的了。平原上的人春夏秋冬都要睡炕,只有年輕人才在夏天挪挪窩兒。夜晚我躺在炕上,不由得在閃跳的燈火下端量起這間屋子。我發現它們都用一些報紙仔細裱糊了一遍,而且都是用同一種報紙糊成的,由於年代久遠都變黃了。仔細看了看,發現是中蘇友好的蜜月時代留下來的蘇聯報章——在這偏僻的農村竟然有這麼多外文報紙,而且至今還糊在牆上,可見在那些年代裡它的發行量有多大!我讀不懂俄文,卻可以看很多印得精緻的黑白照片。我從上面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政治人物,他們都微笑著,或者舉杯,或者握手,或者彬彬有禮地站著。俱往矣。

    窗外黑漆漆的,不時傳來小豬和雞的哼叫。睡前我照例要讀點東西,於是摸了摸身旁的背囊……幾年前我和武早結伴而行,從平原坐車,後來徒步穿過丘陵進入泰山東南部的山地。在那些夜晚裡,我們很少宿在外面,因為當時正是一個寒冷的季節。就像眼下一樣,我們躺在了房東熱乎乎的大炕上,我在睡前總是聽著武早那些夢囈似的故事……多麼有趣的、令人懷念的歲月啊。

    今夜,我從背囊裡掏出的是行前裝入的那些信件。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