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輕巧,興奮得不停地搓手:「那是個好東西啊!有一段我為她簡直瘋了。我那時想,為了她就是破產也值……就這樣老去找她。後來日子久了我才知道,這傢伙身上有狐臭,美啊,不過讓人噁心……」
小煥吐了一口。我覺得表演過了反而不夠真實。他吐過了又說:「她的家就在海邊小城裡,父母都是教師,別看清貧,為人倒也正直。他們怎麼合夥生出這麼一個『現世報』來?兩口子差點讓女兒給氣死。他們對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埋怨這個年頭。我告訴他們不能埋怨——同樣的年頭,有人穿牛仔褲,有人穿裙子,還有人不穿褲子就往外跑!人和人不同嘛——我這樣說惹得兩位不高興了,他們不再理我……」
小煥的話冷酷無情,自相矛盾。我聽得心中冰涼。「半語子」指指點點,在一邊嗚嗚嚕嚕說了幾句。
03
小煥說:「當然啦,這會兒他們不那麼清貧了,都是那個寶貝閨女的功勞。以後她什麼都會弄到。『老總』不給別人也會給……」小煥搓著手,「如果她沒有狐臭就值錢了……瑪麗原來的名字是大馬的『馬』,後來添了一個『王』字邊。可惜她鼻子還不夠高……」
他總是富於聯想,出語尖刻。這時我突然想起,我面對著的也是一個混賬。
小煥繼續講瑪麗:「我給你說過,這小傢伙粗魯得很,只要混熟了,她什麼都會講,動不動就說『我操他媽我操他媽』——你別看我這個人不拘小節,可還是討厭一個漂亮女孩這麼粗魯。我總是不失時機地問一句:『你操?請問傢伙何在?』她臉也不紅,還是照講。就這麼沒臉沒皮的一個東西,待在『老總』身邊,你又知道那『老總』是個什麼玩藝兒……」
「現在我不太知道了。」
「現在的『老總』錢更多啦,由低級向高級發展啦,學會了系領帶。有一段時間還想聽外國音樂,聽不懂,一腳把那套高級音響踹了。還有一回讓瑪麗給他講解——小東西不懂裝懂……『老總』現在一多半時間都花在舞廳裡。小城裡最高級的飯店只有一兩家,好房間差不多讓他給常年包了。這傢伙見了人皮笑肉不笑,彬彬有禮,可惜東西吃得太多,不停地放屁……」
小煥關於瑪麗和老總說得差不多了,可是談興不減。說起過去熟悉的一些人物,他說:「時間地點變啦,看人也得變。無論對誰都得換一副眼光了,」他提起大家都熟悉的一個當地領導,「你知道嗎?那小子你可是聽說了。」
我問怎麼了?小煥拍拍膝蓋,大驚失色喊道:「還怎麼,你裝糊塗吧?」
「我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又出了什麼事兒?」
「他跑到美國去了嘛,現在已經加入美國籍啦。」
我真的不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傢伙前些年口號喊得震天響,好像大家都是反革命似的,讓他一比,先烈也成了落後分子。結果呢?他這會兒去了美國,還讓自己的兒子當了兵——美國兵,請你注意……」
小煥瞪著大眼,像牛一樣看我。
我並不覺得怎麼出人意料。因為我從來沒信過那一類人的侃侃而談,正像我從來也沒有信過斗眼小煥一樣……我有些累了,長時間不再說話,想盡快結束。他的話好不容易少下來,嗓音也比剛才低多了,搔著頭,翻了翻桌上的書,又放回原處,懶洋洋地說:
「書啊,這些東西!現在我提起筆來,連一個字也不會寫……」
他百無聊賴地走出屋子看看,又轉回來,問:「那個拐老頭呢?人倒不錯,是個好東西啊……」
「你應該叫他『四哥』。」
「對,『瘸腿老四』。」
「請別用這種口氣談論四哥!」
「好啦好啦,我知道……不過說心裡話,」斗眼小煥向我擠起了那雙小鬥雞眼,嘴巴往西撅一撅,「園藝場那邊兒的,她們,最近有接觸吧?」
我知道他是在說羅鈴和肖瀟。我沒做聲。
他回頭望望「半語子」,「半語子」嘿嘿笑。我決心再不接他的話茬兒了。
最後斗眼小煥好不容易才要告辭,我心裡一陣高興。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拉著告別的姿勢,可就是不走。他使勁握著我的手聳動,又搖晃起我的肩膀:「好夥計啊,老兄,真捨不得離開你啊。你知道我真想你!你是個『高人』——你知道自己一個頂他們多少?我和你每一次談話都有所得……」
我想說:「這一次主要是你在談,大概不會有所得吧?」但怕這樣一句又會重新勾起他的興致,就閉緊了嘴巴。
「我還會來看你的。這樣吧,明天或是下午,有時間我再進來聊。我很忙的,這會兒得先走一步了。你知道如今買賣做大啦,已經不是自己能夠管束自己的時候啦。外國人,海外華人,還有南方北方,都來找——單線聯繫,四通八達!我再告訴你:人,只要『量級』擺在那兒,做什麼都能成。我現在就像指揮打仗一樣,電話電報不斷。你看我還有了跟包……」
他拍拍「半語子」。「半語子」點點頭,笑著。
我明白了,這個「半語子」只是他身邊的一個僕人。我也笑了。斗眼小煥立刻指著我說:
「笑啦笑啦,你看,這麼長時間沒笑,這會兒到底還是被我逗笑了!好,告辭啦,趁著你高興……」
他做個鬼臉,起身就走。
我看著兩人的身影。奇怪的是小煥走到幾十米遠的一棵葡萄樹下,就要繞過去之前,突然轉身立定了。我不知他要幹什麼——他站著,猛地把腳跟一磕,「啪」地打了個敬禮——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轉過身,大甩著胳膊走開了……
苦尋
01
當斗眼小煥結束了糾纏時,我在心裡琢磨著怎樣離開幾天——一方面想讓他下次撲個空,再就是無時不在的隱憂讓我不得安寧。武早和鼓額,小白和老健,他們都讓我牽掛。我不能永遠面對這沉默的夜色啊,這會讓人望眼欲穿,讓人雙眼生翳……為了不使四哥夫婦焦急失望,我只想離開很短一段時間。先去鼓額的小村,那兒離這裡只有二十多華里。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四哥,但沒有說出的是——我正想怎樣繞路去尋小白他們,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甩開集團保衛部的暗樁……四哥馬上說:
「你走吧,小煥來的時候我就說你回城了。」
「鼓額這孩子太不讓人放心;還有,我該去看看她的老人……」
萬蕙說:「對啊,你該去看看他們了。快去吧大兄弟……那小姑娘太可憐了,你代我跟她說說,就說『快回來玩哩,想她哩』,她來了咱又是一大家子了,熬一大鍋魚湯喝……」
我收拾行囊時,四哥就在一邊看著。他大概在想:不過是二十里路嘛,還用得著打點行囊?萬蕙拿來一些水果放在背囊裡,又找來了一點酒。四哥在一邊看著,跑回去取來兩塊鍋餅……我的行囊給塞得鼓鼓囊囊,放在了一邊。
四哥突然想起什麼,提醒我說:「這時節要早回,那些礦區的人來談事情,我可做不了主啊!」
「我在外面待不久的,你放心。」
「我指的是土地賠償的事,你不知道,南邊村子和園藝場,都開始坐下來一筆一筆談了。那些傢伙說不定就要跟咱接頭。咱不貪圖錢財,只求個公平……」
我點點頭,掮起了背囊。
先是向西,然後一直向南。一路上想:拐子四哥、萬蕙,還有斑虎,我們就是這樣風雨飄搖的「一大家子」!在短短的時間裡,我們竟然散失了好幾個兄弟姊妹。武早、肖明子,特別是鼓額,她幾次遭遇不測——每想到這些我就一陣陣難過。多少人在保護這個不幸的孩子,大家似乎都傾盡了全力,可就是挽留不下。這不僅讓人憂傷,而且讓人深深地懷疑,懷疑這片古老的土地,她的滋生力和保護力——有時她竟然那麼脆弱,那麼不堪一擊!好像我們一開始就不必種植鮮花,也不必等待果實,淪落才是一種必然。
由鼓額又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音樂教師——她的樣子很像肖瀟,乍一看兩人就像親姊妹!可她們的命運又多麼不同。此時此刻啊,我的老師又在哪裡?當年,一種怎樣的絕望和悲涼才使她憤然離去,甚至沒有留下一點聲息?我不知多少次這樣問著,難以回答。這麼久了,大概只有神靈才能知道這是怎樣的忍受,怎樣的折磨。一個女子對磨難、困苦、不幸、殘酷的報復與記恨,這等等一切造成的不可平復的傷疤皆能忍受,這是可能的嗎?這一切寧可加在我這樣一個林莽少年身上、一個在大山裡掙扎的流浪孤兒身上。所有的男人都應該深刻自省,並以一生的苦行來抵消罪孽或其他。雖然這並非是一個循環往復的過程,但仍不同於飲鴆止渴,我們或將由此擺脫可怕的人性的泥潭。讓我越來越無情地剝除和剖析吧,讓我擁有這樣的勇氣吧。
近四十年的艱難行走,茫然無定的行程!我曾跨越過無數的河流和山脈,讓夏日陽光把週身的皮膚曬得像棉絮一樣脫落,讓荊棘撕破全身,好像死而無悔。時至今日,我還在繼續尋找和禱告,從春夏到秋冬,從雪地到泥濘,帶著渾身傷創和凍瘡繼續追趕。
如此艱辛的奔波,在許久以前是為了活下來,在今天是為了擺脫苟活。即便信誓旦旦也難以阻止苟活。你於幾十年的奔波中活了下來,剩下的里程卻依然艱難。昨天構成了珍貴的一頁,而今卻要繼續掙扎。那些巨大的愧疚對你來說既沉重可怕,又值得收藏。你在日後還會明白:罪孽何時何地都會降臨,就像一片黑雲隨時都可能化為冰雹雨雪一樣。你因此而不敢稍稍輕浮鬆弛。
在這個世界上,誰會相信你呢?你又需要誰的鑒定呢?
當年我雖然勢單力薄,卻對鼓額的父母親口說過:我要好好保護這個孩子。這個土地上長出來的、像青草一樣淳樸的小姑娘,甚至因為營養不良而沒能正常發育。我們的小茅屋將盡其所能幫助一個窮人的孩子,如此而已。我們只有這樣做了,心裡才會安定。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們,小白,老健,葦子和老冬子,一個一個想過。
02
附近的這些村莊太熟悉了。這兒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株樹木我都相識。瘦骨嶙峋的狗趕過來,孱弱的身體扭成了花兒。街巷上有一些曬太陽的老人,他們專心吸著煙鍋,有時拔出來相互禮讓。小村是青石磚塊、特別是泥巴堆成的:泥屋頂、泥牆、泥路,磚石並不觸目。遠遠看去很像陳舊的黑白電影裡的鏡頭:淳樸、安詳、古老。這些矮小的土屋裡都有一個佔去了很大面積的火炕,它是人們最喜歡的。冬夜,它散發出的熱量驅走了嚴寒,一家子人包括貓和狗,盡圍炕上;有時到了酷冷的四九天裡,冰掛三尺,連欄裡躥出的豬和雞也湊上來。他們拉故事、聽書,聞著旱煙味兒,感受著一份特殊的安逸。
小村臥在一個大沙崗下。很早以前沙崗離這個村莊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老輩人說大約是五十里吧,可由於西北風的驅趕,沙崗正逐漸往東南方移動,以至於移到了村頭。從一道道沙丘鏈在這片平原上移動的痕跡可以看出:如果缺乏植被,它們每三五年的時間裡就可以移動一華里遠。最後移動的速度或變得緩慢,或進一步加快,這要看當年的雨水怎樣,看沙崗上的雜樹和草多不多。一些可愛的白楊是沙崗上惟一的喬木,它們長得挺拔直立,淡青色的樹皮給人溫煦和潔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