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地
01
我們小心地把一道道地裂填實。有時剛剛整好一片田壟,一夜之間又陷了下去。「地下有一群鼴鼠,」四哥說,「沒有辦法,除非把一群貓送到地底下去才行。」
這是一場苦熬,一場無望的等待。退居與抗爭、死守與放棄,我發現自己又一次陷入了絕地。這些日子裡,周圍一些人開始行動:附近的村子,還有我們近鄰的那個園藝場,都在與礦區打交道。按照程序和慣例,這要由礦業部門掏錢賠償當地人的損失。如何賠償和補助,其中差別極大。據周圍村子和園藝場的人說,經過數不清的激烈爭吵,有的已經接近於達成協議了。
又一條巨大的地裂從園子當中劃開,大約一半的面積不久就要變成沼澤。「賠償有什麼用啊,這等於賣孩子的錢哪!」萬蕙兩眼淚濛濛的。是啊,也許我們最終會獲取一筆不小的賠償金,可是園子也就從此葬送。
我們與附近村子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逢年過節要探視村頭老駝,對方也偶爾讓人到園子裡來串串門,說:「俺代表領導來看望哩。」我這次很想聽聽村子的看法,必要的時候還要和他們聯手——因為從坐落的位置上看,他們面臨的情況更為緊迫……我找到老駝,開門見山談了自己的憂慮。他一直蹲在炕上吸煙,最後擠出一句:「咱可後悔了。」我有些感動,因為村子當初把園子賣給我時,是不會想到有這場滅頂之災的。誰知我完全誤解了——聽下去才明白,原來老駝想的是那筆賠償費呢!我大失所望,憤憤地說:
「駝叔,我們的損失哪裡是幾個錢能夠挽回的……」
老駝把桌上的茶碗推一下:「這你就錯了。天底下養人的地方多了,咱這個窮窩不要也罷,它要毀了,咱正好換個新窩。」
「村子也要搬遷嗎?」
「大半是那麼回事,不過眼下怎麼挪這個窩還得琢磨呢,這事兒不急。你想這地陷下去也陷不深,等日後咱再把它平整踏實了,還不照舊種地蓋屋?不過這會兒咱先顧不上說這些,先要找他們算賬,張口就往大裡喊,百萬千萬,越多越好。」
「這方面一定會有相應規定的。」
「規定?」老駝瞪起圓圓的眼睛,「地老鼠鑽進洞子裡,這可沒跟咱莊稼人商量。打出的洞子、洞子裡的東西都歸他們了,洞子上面的總得歸咱吧。如今他們弄壞的是洞子上面的東西,這就得聽聽咱們的了……」
我問一些更具體的打算,他卻緘口不語。再問,老駝幾句話應付過去:「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賬哩,你和我們不同,俺這兒一棵棵莊稼苗兒還能蹲下來數?損失都在肚裡裝著哩。還有,好端端的一個屋,往地下一陷,你想想兩口子正在炕上睡覺,呼通一聲炕塌了,人給嚇壞了,這個損失錢能補得回嗎?」
我發現老駝的神氣變了。顯然,他覺得機會來了。他明知我不吸煙,偏要禮讓,說:「礦上的頭兒秸子前些日子還找人疏通呢,提來煙酒。我知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你想想他用這東西能把咱的嘴堵上?再說我吃了甜食兒閉上嘴巴,全村的人要跟上受苦哩!我當一天村頭,就得為這個村子打算,那天我一揚手把東西從窗上扔了出去。再後來另一個人也來了,這人坐著珵光瓦亮的小鱉蓋子車,一直開到家門口。我還以為來了市長哩,抬頭看看嚇人一跳,是『老總』……」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來。
「這是個幾千萬的主兒了,平時哪會到咱這兒來。他見了咱就笑,伸出手來握。『老總』出面了,這裡面肯定有事兒。他說我聽,到後來還是聽出了眉目,他是給秸子當說客的。我不敢得罪『老總』,只說:你自己的事怎麼都行,礦上的事,咱不讓分毫哩,『老總』您就多擔待吧!」
我終於想起了誰是「老總」!最早聽說這個名字還是從斗眼小煥口中——那是他棄文經商的頭一年,當時他動不動就提到這個榜樣:「了不起啊,幾年前還是鎮子上的一個民兵,因為小偷小摸判了三年,想不到放出來就變了一個人。現在人家有自己的車隊哩。」他認為自己的智商比「老總」高多了,可惜動手晚了。「瞧人家連女秘書都有了,開著一輛『寶馬』,刷一下停在跟前。饞死人哪……」
老駝這會兒咂著嘴,頭往前探來一截,像傳授一個秘笈:「咱倆交往的年頭也不短啦,如今都在一塊地面上混,有事兒提醒著。我的意思是,你在土地賠償這種事上一步也不能退啊。你退一步他進兩步——就是『老總』出面也不能手軟,先支應著他就是。」
我心疼的只有那片園子。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老駝拍打我的肩膀:「怎麼樣?有福不用忙啊,等著就是了。你當年買葡萄園那會兒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吧?坐在家裡就能發個大財哩……」
02
在我離開園子的半天裡,有兩個便衣剛剛來過。「這幾天我老覺得不對勁兒,有人在我們茅屋四周走來走去,今天就溜進了兩個。」四哥一說,我馬上想到了小白。我這樣問,四哥搖搖頭:
「是查訪『老碡』。他們到處探頭查看,還把那個電話匣子對在嘴上瞎嚷:『喂喂,我是咬凍(ど零),我是咬凍。』咬人的狗不露齒,他們這樣瞎汪汪,什麼都咬不著!」
我去看窗外,園子上方懸了一道濃濃的霧靄。
「『咬凍』那玩藝兒不靈。如今海邊上誰要有事,都乾脆去找『刀臉』。『刀臉』是黑道,辦事倒是乾脆利落,人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刀臉」是一個臉上有著刀疤、打起架來不要命的光棍漢,身邊有一幫哥們兒,漸漸打出了威名,如今有錢有勢,兵強馬壯,專幹破財消災、催要欠賬這一類黑事難事。
「不過……」四哥看看萬蕙,樣子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說出來:「『老疙』讓你到局子裡去一趟——捎信的人口氣不凶。他們現在只為『老碡』的案子燒心,大概顧不上別的。」
我明白了,肯定是城裡那幫傢伙找不到我,正與這邊的老疙聯繫——因為岳父的緣故,我估計他們不會把人重新送回城裡,只不過想要個面子、找個台階而已。再說老疙已經焦頭爛額,色狼老碡的事兒弄得沸沸揚揚,他有最棘手的事情要做。為破這個案,老疙將海邊碼頭、甚至是一些小村裡都撒上了眼線。他的人裝備精良,神出鬼沒,可那個老碡總也沒有落網——說起來可笑,聽說老疙讓他的手下人裝成女人、帶上槍,夜間趴在溝裡;甚至學著女人那樣扭著屁股走路,染著紅嘴唇,描著長眉,戴著黑眼鏡……最後雖然遇上一兩個上前搭腔的,可都不是老碡……
老疙滿臉疙瘩,喜歡戴白手套和黑眼鏡,個子矮墩墩的,一臉橫氣,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都知道這個人心眼好,所謂的「面黑心善」。不過行當裡的人說他最大的毛病是說話隨便,保不住機密,一張口就講出很多犯忌的話,所以常常影響到破案。他嗜煙嗜酒,一雙眼睛像蛤蟆。這個人的可愛之處是富有原則,最恨恃強凌弱的人……老疙正在辦公室裡,一抬頭見了我,就嚎了一聲站起來。我等著他消氣。最後他坐了,燃上一支煙,咧著一口黑牙說:「今後千萬別再亂跑了,你招惹了集團保衛部的人,是我們的人把你救出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說你們該取締這伙非法武裝。他吐一口:「早晚干他們!這幫王八蛋……不過你那位『朋友』也太過了,」老疙咬咬牙,「誰也不敢走神兒,都在找他呢!」
我知道他指的是小白。他沒有提到老健,這說明那些大老闆最恨的,仍然是我那個戴眼鏡的朋友。
「有人很早以前就注意上了他,也跟上邊通報過,可是人家根本不當回鳥事兒,就這麼耽擱了。難道弄到老碡這一步才算有事兒?咱這裡所有孬人都是在冊的,我心裡有底。我們這裡有很多指紋檔案,老碡早晚跑不了。」
「你總不能讓所有人都按一次指紋吧?」
「怎麼不能?我讓你按,你也得按!」
我點點頭。不過我笑著說:「你總不會連我也懷疑吧?」
老疙一臉嚴肅:「怎麼不能?只要是長那物件的,我都懷疑,連我兒子也是一樣!」
「你兒子多大了?」
他搔搔臉上的疤瘌:「這小子大約是十九了吧。」
他連兒子的年齡都說不準,蠻有趣。老疙又說:「我天天在外面忙,老婆子罵我哩。咱裡裡外外不是人,上級罵得更凶,反正哪邊都不討好。現在我們這些人、幹我們這一行的,到了遭罪的時候了——活像去了戰場,臥冰碴子,半夜裡還蹲在溝裡,餓了就喝一口涼水,吃一塊燒餅。只要一樁惡性案件出來,立刻都埋怨我們。我們又不是神仙!如今人的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兒子踩著頭打老子,八十歲的老婆婆被孫子揍得哇哇哭。人變得這麼壞,你把槍口頂到他胸脯上,他還是一個壞……」
正說著桌上的對講機響起來。「喂,咬凍,咬凍……」那邊十分嘈雜,老疙罵一句放下了。「現在的壞人都連成了網,相互通風報信兒,相互打援。他們用這個辦法和我們對著幹。當然啦,這個色狼老碡是搞單干的,他太毒了,不可能有什麼夥伴。」老疙把煙蒂吐到地上:「你知道刀臉吧?」
我點點頭。
「那個渾小子不止一次在我跟前賣弄本事,我說你小心戴上我的銬子——這傢伙當即把兩手伸過來,大概以為我不敢給他戴。這個年頭,有錢就成了大爺……」
我笑了。老疙瞥我一眼:「總之我們希望你能好好合作,別再添亂……鎮子上發生過兩起,海邊小城裡發生過七起……有四起肯定是色狼老碡。我們有他的腳印模型、他扔下的煙蒂。這傢伙每次作案完了,都要蹲在那兒抽煙……我擔心這人是一個性變態,一個精神病——你那兒不是跑了一個精神病人嗎?」他說完長時間、緊緊地盯住我。
難道這才是他找我的真正目的、這次交談的要點?他終於露出了馬腳!我的怒火一下衝了上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我直通通地告訴他: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一點都不要存!武早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是的,他精神有些問題,可這並沒有改變他善良的心地……
老疙認真地看著我,手裡玩著那個呼喊「咬凍」的東西,哼一聲:「嗯,隨你怎樣說吧。不過我們以前逮過一個殺人犯,他就是精神病,殺了自己的親侄女……」
我不再說什麼。我想快些離開。
老疙在我走前取了一份卷宗,讓我看了一下最近那些潛逃在外的兇殺犯、搶劫犯——那是一張大幅白紙,上面印了一行行的黑色照片。老疙說這上面的每一個都是危險分子,這些傢伙散佈在各處,所以每個人都要當心,要配合我們的工作,一旦發覺立刻報告:
「這在過去方便得很哩,那時候我們立馬就可以打一場『人民戰爭』。可如今呢,『人民』都忙著掙錢去了,誰也沒工夫了,結果就得我們自己干……」
「咬凍!咬凍!我是咬凍……」
03
小白與我分手前曾告訴過見面的地方,讓我在某個時候去那裡找他。那兒離這兒其實並不遙遠。天哪,我需要多麼大的克制力才能忍住啊,我知道稍有冒失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有時我半夜裡爬起,在屋裡躡手躡腳走著,望著窗外的星星,真想一推門跑向黑漆漆的曠野,一口氣跑到他們身邊。